他负气地坐了起来,怨怼地望着门口的方向,又悄然起身走至西面窗边,轻抽下窗栓,微微拉开些窗缝,只露出一只眼来偷瞧门口的两人。
显然这个女子便是不日就要嫁给李定达的冯家小姐,冯锦舒。巧的是,她与叶锦书的名竟听起来一模一样。
叶锦书借着蒙昧的月色打量这位和他同名异姓的女子,单看容貌不过尔尔之辈,倒是那一袭凤尾百合血色拖地石榴裙衬得她身材修长,前凸后翘,围在腰部的月华丝衿将一副蛮腰掐的跟水柳似的,盈盈一握。
即使在朦胧月夜中都无法掩盖她通身完美的曲线。怪不得,那李定达冒着非议的风险也要求娶她,果然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冯锦舒在夜风中泣涕涟涟,脸上的脂粉都哭花了,因而洇出了淡淡的桃花芬芳在温暖的吐息之间弥漫。
她抽泣道:“子戚,你是不是因为爹爹才对我如此冷淡。若真是这般,我定不会将那件事告诉你。我宁愿你一辈子蒙在鼓里,也好过你现在这般自责。”
霍子戚脸色忽然变得铁青,他生硬如铁地道:“你若决心一辈子隐瞒我,才是真的罔顾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妹情分。”
冯锦舒玉颊生霞,揪住他的衣襟,急忙改口:“不!我从未将你视作我的兄长。我的心意……你知道的。我是万般不肯嫁给李定达那等贪赃枉法之徒。
可惜爹爹受他多年照拂提携。如今受制于人,连我都要委身做他的侍妾。我不愿意,子戚,这叫我怎么甘心啊。惟今之计,只有你能帮我了。”
霍子戚无奈冷笑,撇过脸去:“我?我在冯家何时有过话语权,不过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之流,何来这排山倒海的本事能让李知县收回成命。”
叶锦书轻阖上窗户,重新插上窗栓,不再继续做这听墙角的难看事。
他转身见到翘头案书桌右侧最下面的那厢抽屉还开着,钥匙仍插在锁眼里,心头一动。
他天生的好奇心重,偏向去探知他人内心的秘密以便达到掌控他人的目的。
那扇上锁的抽屉里一定藏着霍子戚的秘辛。一想到此处,他就控制不住双腿的迈动。
他徐缓地在翘头案前的椅子上坐下,眼睛盯着门口的动静,确定他们夜聊兴致盎然后,身子一歪,手臂一伸,探进了抽屉深处,摸到了一叠皱巴巴的信封,乍看便知,这些信定是穿越大江南北,历经迢迢千里才送到他手中的。因为上头布满了折痕以及雨水打湿后又被烘干的皱褶。
叶锦书并无丝毫犹豫,就轻轻地拆开了顶上第一封。抽出信纸展开,上头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形如鬼爬的字符,依稀可读。
从右至左,从上到下依次是:“吾弟霍柒亲启,吾安好,勿忧。”
连着接下来几封都是一模一样的内容,唯一不同的是日期的变化。
从长平七年至长平十年一共送来十封家书,而其中并没有比长平十年十二月三日更后日期的书信,换言之自长平十一年起至今的三年内,霍濂再未送来家书以报平安。
为什么,为什么在那之后就断了联系。
门口的二人似乎终于结束了青梅竹马间暧昧又酸涩的夏夜小谈。
霍子戚体贴地将冯锦舒护送至她闺房门前才抽身离去。再回房时,叶锦书已经沉沉睡去,他悄悄走至翘头案边将抽屉门重新上锁。
京州紫金城
今日早朝巳时一刻才结束。一直到群臣下朝前,金匮灾情久久未平,瘟疫又异军突起一事仍旧没有定论。
盛孝宗为此事焦头烂额,才下朝就宣了督察院御史叶博渊与内阁首辅胡灵均在听政殿觐见。
盛孝宗今年三十有五,少时乃秦州藩王,镇守边陲重地,驰骋疆场,因此练就一身孔武。
母亲是先帝的贵妃,如今的太后。年轻时容貌倾城,以明眸盼睐得幸于先帝。
只是现在年迈体弱,美眸失神,以致情韵不在,谈及时不过以和蔼端庄加之赞美,多少体现了岁月的狠毒与无情。
盛孝宗继承了母亲的相貌,长得十分清俊,一双鹰隼似的双目也同样明亮有神,且多年养尊处优,并未见明显的岁月痕迹。
只是常因国事繁忙而忧思过度,眉心已有浅浅的「川」痕。
他登基时年仅二十二岁,虽未接受过正统的太子教养,却也是个勤政爱民的仁孝帝王。
他身着五爪龙袍,端坐龙椅之上,神色肃穆,自携威严之气。
他将手边自金匮送来的奏折先递给了站立靠前的胡灵均:“董庆春送来的奏折,你先看看。”
“是。”胡灵均欠身,双手接下,而后再退回原地,翻开一观。
奏折如此写道:“臣自入金匮以来,闻见金匮知县李定达赈灾用心,事事勤勉,布厂施粥十余处,事必躬亲。
每逢社仓不满,常掏私己捐募贴补。虽经营惨淡,可惜金匮旱灾未平,瘟疫又起,以致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臣见之,五内俱焚,难寝难食。幸得李知县多番劝慰,才得纾解一二。还望陛下心佑百姓,嘉许忠臣,以示陛下天威隆恩,福泽霑沛。”
胡灵均观毕给圣上递了个眼神,盛孝宗又指了指叶博渊,“你也看看。”
叶博渊从胡灵均手中接过奏折,同样默默观阅,完毕之后,双手递交回龙案之上。
盛孝宗这才开问:“两位爱卿怎么看?”
内阁首辅胡灵均率先作答:“臣愚见,这封奏折大有深意,疑有讨好敲打之嫌。”
盛孝宗来了兴致:“爱卿且细说。”
胡灵均继续道:“这本折子里多点明金匮知县李定达恪尽职守,勤勉爱民。极尽赞美之言,此有讨好之嫌。
而其中提到「嘉许忠臣」一句,臣则认为,此为有意敲打陛下。
此前董庆春因弹劾钱总督祭拜反贼一事而被陛下斥责,因而未能升任佥都御史,或许是对陛下旨意不满而心存怨怼,有不豫之意也未可知。”
盛孝宗右手扶在案上,五指依次来回敲打桌面,拇指上的云螭白玉扳指时而触碰门缝光线时而闪耀夺目光泽,墨染似的眼眸懒懒转向叶博渊,沉声道:“叶爱卿怎么看?”
叶博渊双手交叠,鞠了一躬,起身回话:“微臣以为,眼下解决金匮灾情才是重中之重。金匮知县李定达赈灾俩月未见起色有失职之嫌,可若依董庆春所言也确实是事出有因。
臣愚见,应当尽快下派医护人员控制疫情,下令布政司,按察司共同协助,救治难民,及时止损才是。”
胡灵均不以为然,扭头同叶博渊争辩起来:“叶大人此言差矣,依照此前董庆春胡诹钱峻祭拜反贼一案来看,此人为了搏名弄利是无所不用其极。倘若此次查赈反馈有不尽不实之处也不见奇怪。”
他转身又朝圣上躬了躬身,上呈道:“陛下,如今官帑空虚,一分一毫都须得用在刀刃上。北方战事六年才等来彻底告捷,眼下举国百废待兴。如若董庆春有意夸大灾情,意在贪图灾银,岂非浪费国家钱粮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