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希默默不语,只点头应答,转身端着酸梅汤坐去安全的地方。
阿望跟上前去叮咛她。霍子戚则寻视四周找了块平滑的石块,方挥袖扫开沙石要落座休息,便听闻前方就传来阿望冲破天际的惊叫声:“小希!小希!你怎么了?”
霍子戚霍地起身,滑开地面上的沙砾,冲到阿望身边,只见方才还好端端站着簪花的小希这会儿却在哥哥的怀抱里口吐鲜血,脸上的血色在火速褪去,原本一双粉嫩的嘴唇被源源不断的浓稠黑血污得触目惊心。
霍子戚犹如当头棒喝,双脚脱力当即跌跪在地。他颤悠悠拾起一旁撒了大半的梅子汤碗,怔忪地颤抖着嘴唇念念有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哥哥,哥哥。”小希羸弱如丝线的嗓音传来,将霍子戚的神思召回,连忙面朝她。
小希颤巍巍地从鬓边摘下那朵蔫儿了的小花,交到他手上,而后留下了她弥留在这残酷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哥哥的眼里有星星,真好看。”随后便阖上了双眼,了却了残息。
霍子戚垂下头,五指使尽了力虚拢着那朵在掌心摇曳的小花。
耳边刮起阵阵断了弦的风声,好似呜咽一般细细袅袅刺耳扎心,卷裹着血液的腥气在整个矿场盘旋。
矿场所有的工人皆垂首静默,又面见了一具失去生命的年轻尸体,叫人内心一时波涛汹涌却徒悲无力回天。
“有人要杀你。”
一句短短的却分量极重的话顺着风沙划过耳际。霍子戚猛地回首,对上的却是一双阅过沧海桑田,历经时移世异的眼睛。
他的眼仁漆黑一片,看似无神却又隐隐透着洞察世事的神光。
他长得十分清秀可爱,可眼角眉梢却透露着疏离冷漠。一张粉雕玉琢,活像画里跳出来的仙童一般漂亮的脸上竟然冠着这样一双不符合年纪的眼睛。
霍子戚当即便明了这个十六岁的少年非同凡响,且绝非什么善男信女。依稀记得,他的名字叫做,叶锦书。
一个哑巴一般的少年,这是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待他回神,叶锦书早已在他晃神期间悄无声息地抹去了自己的身影,施施然离去。
矿场工人比往常早了一时半刻下工。叶锦书扛着铲子独自前往拈花小镇。
他所居之处与地主豪绅冯家宅邸毗邻,只是不比冯家家大业大,他的那栋宅子里只有他那上嘴唇着天,下嘴唇挨地的姨母一家。
自他被畏妻的父亲与骄悍的嫡母赶到金匮老家后才发现,他的生身母亲费尽心机,委曲求全才让父亲为她在老家置办的一处宅子早已被他人鸠占鹊巢。
不仅如此,房中装饰所用的花瓶字画,实用的桌椅板凳,但凡值上几个钱的物件儿一应都被他们自说自话地变卖了。四舍房屋里空无一物,要说家徒四壁,不过如此。
前方天涯按下半轮红日,漫天云兴霞蔚,流光鲜红的晚霞火烧成云,犹如仙子清洗披帛正挂在天边晾晒。
遮天蔽日的火烧云毫不留情地压迫着这座南方小镇。无论人间正历经着怎样的艰苦磨难,上天仍旧独自美丽。
只是如此眩目的暮色却是时下最令人绝望的美景,这代表着明日仍是一个无雨的盛晴天。
叶锦书还未走至大门口,就见他那个瘸腿的姨夫步履蹒跚地在门外打转,一双三角小眼四处乱瞟,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却偏偏要学隔壁冯家富豪的举止作态。
附近的黄口小儿经过,有口无心地骂他装模作样。他心中不甘这几个无知稚子以下犯上,可他那副瘸腿限制他行动因而奈何不得他们,只得将气全全撒在无辜的叶锦书身上。
他见叶锦书空手而归,气得抄起一柄木棍制的简易拐杖就往他身上抡去。
叶锦书也不惊,只神色无虞地往旁踱了一小步恰好避开他落下的一棍。
姨夫气得拐杖直匝地面,咚咚咚几下,而后又将其举起冲着叶锦书的脸面,恶狠狠地骂道:“让你打酒打酒,你他娘的聋了嘛!成天不吱声,缝着一张嘴,你那嘴里是有金子啊!
敢来老子面前臭摆谱,真当自己是千金少爷啊!
你娘是个什么破烂货色,以为攀了高枝儿就真当自各儿是正经主子了。打旋磨子的一个外室,骆驼生驴子养了你这个怪胎,活该你亲爹都不要你!”
姨母听见外头又吵嚷起来,朝门口瞅了眼,忙盖上锅盖,又吩咐儿子阿保少放些柴火,要文火慢煮后,这才跑去门口拉架。
姨母倒并非宅心仁厚,特意去给叶锦书解围,只是她还要脸面,闹得沸反盈天对她也没什么好处。
她环顾周遭来往的人群,窘迫地推着丈夫往院里走,却斜眼唬了叶锦书一眼,泼辣道:“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去!晚了,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拈花小镇的隐秀大道上多是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落魄乞丐,其中泰半都是勤恳半生的庄稼人,可怜他们早已过了春秋鼎盛,能扛饿扛热的年纪,无计可施之下只得贩卖尊严以求得果腹之机。
叶锦书漠然地走在这条行尸走肉遍地的凄惨街道上,径直朝着酒铺而去。
蓦然忆起矿场毒杀一案不过须臾之前,究竟是谁要杀害霍子戚,又为何要置他于死地,不得而知。
前方迷云重重,疑影密布,他只管摇头作罢,不管如何,他相信霍子戚一定能逢凶化吉。
毕竟上辈子他可是能将权倾朝野的奸臣叶锦书处以烹刑的狠绝人物。
所以即使这位狠绝人物此时此刻正落魄懊丧地站在已然重生一世的他面前,也绝不能掉以轻心。
2、前尘
两人相逢,目光有了一瞬的交接,好似穿越前世今生,如久别重逢的老友,那股莫名的面善熟悉自心底油然而生。
只是不待二人叙上一叙,周遭的风气便乱哄哄涌动起来。街上原本举步维艰的行人们忽然健步如飞地朝着某个地方集中而去。
原先安坐家中的百姓也应声夺门而出,飞奔至街口簇新设下的粥场。
黑压压一群人饥肠辘辘地将粥场团团围住,搏命似的往前拥挤,谁让粥场门前挂着先到先得的牌子呢。
灾民无序地搏位,恨不得打起来,奈何身体力行已力不从心,只得口舌上拨弄几句,并无庞大的肉搏之争。
所谓粥场充其量不过是两三个铺面这么大的地界儿,三具露天大铁锅齐摆门前,锅中白花花的米粥看着倒是实实在在。
在正式分发之前,金匮知县李定达粉墨登场。他穿着一身土色麻布长衫,四处补丁。
头顶发冠松动,发丝碎散,落下几缕花白掩面,一双眼眍瞜发黑,下颚满是落拓的青茬,看着好生落魄潦倒。
他这副模样倒十分符合此情此景,只可惜再如何丑化,红润的双颊却骗不了人。
分明是吃得脑满肥肠才想起要在百姓面前走走形式,不痛不痒地编撰几句同甘苦的说辞来笼络人心,可锅里的粥日益减少却是不容置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