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胎只有月余然小圆也会把小产误认为是月事,哪里瞧得出男女,偏盼孙心切的程老爷就信了,脸上的几道皱纹绽成了花儿,程幕天不待他笑完眼睛望向钱夫人,补上了一句:“郎中还说娘子因操劳过度,动了胎气孩子怕是凶多吉少。”
程老爷脸上的笑容瞬时冻住,过了几秒钟,彻底化为冰霜向钱夫人咬牙切齿:“你做的好事,偏要”一句话未完然又打住,差点咬着了舌头能责怪钱夫人甚么,怪钱老爷为何死的不合时宜,还是怪她不该让儿媳在跟前侍候?他与程幕天还在钱家忙活了好些天呢,钱夫人叫小圆留下来帮忙,这事儿挑不出错来。
钱夫人心中乱了一时。马上又镇定下来。堆出满脸地悔恨。道:“我要是晓得媳妇有了孕。怎么也不会留她。说起来都是我地过错。我自己尽孝也就罢了。何苦拖上她。”
她这话。乍听是自责。细听却是在提醒程老爷和程幕天。百事孝为先。她占了情。不知者不罪。她占了理。就是闹开了。也不好说得她。
嘴上骂不得。行动总可以表示。程老爷抱起桌上她买地一包壮阳药。转身去便宜了丁姨。
程幕天有样学样。哼了一声。连礼都不曾行就转身离去。他回到房里。见才熬好地药正搁在桌上凉着。便端过猛吹一气。小圆见了他这副模样。心知肚明。道:“该再大点声叫住你地。这回继母虽是为了私心才不放我回来。但明面儿上却是要尽孝道。人手不够。这才留了我帮忙。且我在她身旁侍候。也是身为儿媳应尽地孝道。谁人说得起她?”
这世间最让人恨地。不是受了害寻不到仇人。而是寻到了还得装出副若无其事地样子来。程幕天捧着药碗。一滴泪未能控制住。掉落到汤药中。小圆装作未看见。一手悄悄去拭自己地眼。一手接过碗默默将药服下。
屋中一片沉寂。外头地三个丫头抹着泪。不敢进去收碗。突然楼梯口传来一声斥责:“少夫人是在保胎。又没小产。你们就哭成这样。咒她呢?”丫头们惊愕抬头。钱夫人已是走到了近前。把她们挨个瞪了一眼。又斥:“我来看媳妇。你们就让我站在外头?”阿云脖子一梗就要出声。采莲死命掐了她一把。推阿彩去打帘子。
钱夫人进了屋,却是满脸的歉意,吩咐小铜钱把几个锦面大盒子搁到小圆床头,道:“媳妇,我不晓得你有了孕,才留你帮忙,害你动了胎气,都是我的不是,你怪我也是该的。”
程幕天的拳头捏得啪啪响,小圆忙使眼色止住他,深吸一口气,在枕头上欠身道:“是哪个乱嚼舌头,媳妇何时怪过娘?倒是我这几日要卧床,不能去娘身旁侍候,实在过意不去。”
钱夫人拍了拍那几个盒子,道:“这里头是人参和阿胶,拿来给你补身子,早些a好替咱们程家再添个孙子。”
小圆很配合地道谢,命丫头们把礼品收好。钱夫人离了这里,回到临街的那栋楼,却未朝自己房里去,而是在丁姨娘处寻到程老爷,道:“我才去瞧过媳妇,她需卧床养胎,实在不宜再为家事操劳。”
程老爷见到钱夫人,心里的气不比程幕天少,但也晓得子嗣为大,儿媳的确需要静养,就把她的话听了进去,道:“话是不错,可我们家人丁单薄,哪里另寻得出管家的人?”
正在收拾壮阳药材的丁姨娘一听,忙丢下手走过来道:“老爷夫人讲话,本没有我插嘴的份,但我好歹也是管过几天家的人,愿为少夫人分忧。”钱夫人暗悔方才怎么没先把她赶出去,忙给小铜钱递了个眼色,小铜钱便出言斥道:“正房夫人在这里,有你管家的道理?”
程老爷却不去责怪丁姨娘,反骂钱夫人:“我看你担心程家子嗣是假,想借机管家是真,也不瞧瞧你那几个陪嫁铺子现何在,叫你管家,不是生生把我们家的钱往外送?”
他一想起他那未问世的孙儿凶吉难卜,都是拜钱夫人所赐,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将屋里能砸的物件全砸了个遍,转头向钱夫人道:“岳丈新逝,岳母想必悲痛难忍,又是一人在家,不如你回娘家陪陪她。”
这是要赶我回娘家?钱夫一惊,不过她本也没奢望程老爷会把管家权交到她手上,迅速稳住神道:“我是没能耐管家,老爷叫我回娘家,我也无二话,只是媳妇卧床,把管家权交到丁姨娘手上,不是伤她的心?我看不如叫秋叶管起,那是媳妇自个儿屋里的妾,就在她眼皮子底下,犯了错也好管教。”
秋叶这个妾,程老爷本也是要责备夫人多管闲事的,但转念一想何耀弘已不在市舶司,儿媳没了依仗来着恼,儿子房里多个人替他多生几个孙子,也没甚么不好,于是就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没看见了。
他没有当面答钱夫人的话,在她回娘家后采纳了她的提议,以小圆需要静养为由,让她把家中事务暂交给秋叶打理。
小圆一心只想保住胎,确不想操心,便爽快将几个账本子取了出来,让阿彩送到秋叶房里去。阿云急得跳跺脚:“还不卖,还不卖,还要把帐给她管。”采莲却道:“管家权重要还是少夫人肚子里的孩子重要?争来斗去的不需耗费精神的?待得少夫人身子好起来,要甚么拿不回来。 ”
小圆微笑点,程幕天却锁着眉头若有所思,暗地嘱咐采莲几个:“一概事务都莫拿到少夫人跟前去,隔壁那个妾有不懂的,叫她自去问丁姨,或使人去钱家问夫人。”
且说阿彩送账本子给秋叶,却不愿进屋,站在门口一看,她那屋子除了一张床,连个桌子凳子也无,只得将账本子远远地抛到了床上,丢下句“老爷叫你管家”,转身就走。
秋叶望着门愣了一会儿,低头打量那扔得东一本西一本的账本子,是的,打量,不是翻看,她在乡下只会种地,进了城也仅学会了搓背,这些本子上的字,它不认识她,她也不认得它。
她把几个本子收拢理齐,欲去还给小圆,忽然想起辛夫人教导过她的话,要她哄好少爷,生个儿子,再伺机取得家里的帐,交给钱夫人管;现下小圆那里突生变故,她还没将少爷哄进房,倒先得了账本子,不知算不算意外之喜。
她把账本子攥得紧紧的,照说做了别个妾的人,婆母是其次,正房夫人须得摆在前头,把帐偷偷给了钱夫人,惹恼了少夫人,岂不是得不偿失?但她却有她的苦衷,她的不得已,那已拿起的账本子,又慢慢放了下来。
钱夫人已回了娘家,小铜钱也被带走,这两栋楼里全是小圆的人,秋叶寻不出人去钱家报信,于是才下定了决心又开始苦恼,这几日的家,该如何当?她想拿了账本子去请教小圆,又怕被人发觉自己不识字;想下楼寻个卖杂货的捎信儿去钱家,可守门的家丁看得严。她思来想去不得法,只好起身往小圆房里去,但并未带账本,只是想借着去服侍她,从她口中套些管家的门路。
第一百三十一章 台前幕后(上)
小圆房门口,乃是阿云在守门,见了秋叶往这边走,步拦住她道:“可是要问管家的事?我们少夫人在养胎,你且去问夫人。”秋叶赔笑道:“这位姐姐,我哪里敢拿琐事来烦劳少夫人,只是来替替姐姐们的班,到少夫人床前服侍。”阿云微低了头把她的两只手打量一番,笑道:“你能服侍甚么,给少夫人搓背么,那可没你用武的地方。”
秋叶在香水行,向来只和男人打交道,还从未被个女子这般奚落,一张脸顿时臊得通红。余大嫂抱着午哥来看娘,见了此情景,不忍道:“不是家里过不下去,谁愿去香水行那种地方做活,阿云你饶她些。”
阿云接过午哥放到地上,掀起半边帘子教他自己走进去,回头道:“我哪里是瞧不起香水行的搓背人,我只是瞧不起妾。” 只要是做正妻的女人,哪个又看得起妾?余大嫂闻言再不替秋叶讲话,向阿云道:“你是少夫人跟前的得意人儿,莫跟她吵嚷,没得掉了身份,若是她还来打扰少夫人静养,你就回禀了少爷,叫她搬到一楼去住。”
采莲在帘子后听了个清楚,走出来笑着点了点阿云的额头:“现下晓得只有你是个笨的了?”说完又向秋叶道:“管理家事上头有甚么惑,只管问夫人去。”秋叶愣住了,她方才在房里为不能联系钱夫人烦恼了大半天,怎地少夫人如此大方,竟指明了许她去?她这一愣神,采莲已掀了帘儿又要进屋,忙问:“姐姐,夫人在娘家呢何去的?”不知采莲是真没听明白还是假没听明白,回答道:“如何去?走去。咱们家如今穷了,没得钱与你雇轿子。”
秋叶问话的本,是想央采莲使个小厮去钱家说一声,或是请示老爷,把钱夫人接回来,但采莲却答了这样一句出乎她意料的话就又愣了一愣,待得回过神来,门口已是空无一人,好在她是大脚,又常年做活身体壮实,走一走路倒也难不倒她,便回房把账本子揣到怀里,下楼去打听钱家的住处。
楼下,一个粗使婆子正在太阳,秋叶走过去问道:“大娘晓得去夫人的娘家要走哪条道?”那婆子见她还算客气,懒洋洋抬头道:“我一个做粗活的下人,哪里晓得夫人的娘家住哪里?”一个小丫头端着盆水路过,奇道:“你不是跟夫人去过钱家的怎地不晓得路?”
秋叶笑道:“那是坐轿子去的,夫人不许我掀帘儿里看得见路。”丫头将满盆子不知洗过甚么的水泼到她脚下,也笑:“那你还坐轿子去呀。”婆子嗔道:“雇轿子不要钱的?”丫头笑她道:“你太小看这位姨娘,虽不入少爷的眼,却受老爷器重,把家给了她在当哩,手里岂会没得钱?”
秋叶脸一红彩只拿本子来给她,却没有给钱又不晓得寻哪个去要,现在身上只有不到十个铁钱里雇得起轿子。她低着头匆匆忙忙离去,走到门口才想起来“不入少爷的眼,却受老爷器重”,这话听起来怎地有些不对味儿?
看守的家丁想必是得了指示,不但不拦她的路,还好心指了道,秋叶走到秋风萧瑟的路上,深悔,早晓得有人指路,何必去问那婆子丫头自取其辱。钱家与贫民区隔得甚远,她走了足足一个时辰方到,守门的小厮在钱老爷丧事时见过她,倒也不刁难,接了五个铁钱就进去通报,旋即小铜钱就亲自出来把她接了进去。
钱夫人看过账。向辛夫人笑道:“我就说我这回挑地这个妾不差。比季六娘强多了。”季家同金家还打着官司呢。连带着把辛夫人也恨上了。因此辛夫人有些埋怨钱夫人做事不老道。但无奈这是自个儿亲生地闺女。再怎么样还得帮着她。便接过账本来翻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你要这内院地流水账来有何用?钱在何处?”
这样明显地漏洞。钱夫人方才居没瞧出来。饶是她这些年不断锤炼自个儿地修养功夫。也止不住地脸红。骂秋叶道:“你得了账本也不先瞧瞧。账上无钱。不晓得问他们去?”
秋叶低着头想了想。未把自己不识字地事体讲出来。只道:“要过地。几个丫头说少夫人正在养胎。不许我去打扰。”
钱夫人听了这话。不但不恼。反而笑道:“天赐良机呀。少夫人确是要养胎。你莫要去烦她。凡事只拿着去问少爷。”秋叶含羞点了点头。道:“回去我就寻少爷去。不知现下能不能让我先见见爹娘?”辛夫人点头。命人带了她往下人房去。
秋叶见着了爹娘。搂着一通好哭:“我才卖了自个儿。你们怎地也把自己卖了?”她爹不耐烦地推开她。指着她身上地衫子道:“你做了妾。捎带我们享享福。可你看看你身上地衣裳。还是原先地那件。穿地还不如我们。”秋叶正想说要不是我听话。辛夫人就要把你们卖到番国去。突然瞥见送她来地丫头就在旁边站着。忙把话又咽了回去。她娘还是有些心疼闺女。回房取了身钱府地下人衣裳来给她。道:“辛夫人对咱们好着呢。比没卖身时强多了。这套衣裳你拿去穿。马上就入冬了。受了凉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程家少爷可不会喜欢。”
秋叶虽想过要借着钱夫人撑腰,早日把程幕天拉到她房里好生个儿子,可从未想过要和正房夫人作对,偏撑腰的人反成了逼迫她的人,这把正房夫人得罪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她满腹的话不好讲出来,只能接了衣裳,搂着她娘又大哭起来。
她在这里哭得悲切,钱夫人那里却是笑声一片。“还是娘有办法,我们老爷死活不让我管家,可账本子还是落到了我手里,现下只盼着秋叶早日生个儿子,我无儿子养,养个孙子总行,反正也不怕秋叶不听话。”钱夫人剥了个果子递给辛夫人,笑道。
辛夫人不接果子,定定地望着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闺女,你能这样早就拿到账本子,全凭的是运气,若不是你媳妇要养胎,哪里轮得到秋叶我可是听说,她到现在还没和程二郎圆房呢。我叫秋叶早些生个儿子,那是哄她的话,她生了儿子也是你媳妇名下的,与你何干?”
钱夫人彻底愣住了,怔道:“我还以为娘要我在二郎屋里插个妾,是要养作自己人呢。”辛夫人道:“我叮嘱你要安插个勾得住程二郎的,好哄着他把帐交给你管,谁晓得这个秋叶也是个没用的?幸而她运气好,歪打误撞也得了账本子来交给你,但她爹娘老子总有死的一天,要挟得了她一阵,要挟不了一世,你且趁着有帐管,把钱多攒些。”说完又深深叹气:“你的嫁妆都能养活一家人,要不是被你败得七零八落,哪里需要算计他程家的那点子钱。”
钱夫人又愣了:“为了这个?我攒再多的钱有甚么用,等老爷不在了,还不是要跟着二郎两口子过活,他们可不是谁手里有钱就看谁脸色的人。”辛夫人把桌子重重敲了两下,道:“难不成你老爷去后,你还想守着?趁早多搂些钱,等他一死就改嫁。”
钱夫人手里的果子啪地落到地上,惊诧道:“娘,你是要我备后路?”辛夫人道:“难道你愿意看程二郎两口子的脸色过一辈子?”钱夫人的长指甲在新漆的桌面上划出一道一道的印子:“刚进程家门时,不是没这样想过,可生不出儿子又不是我的错,凭什么他们人人逍遥快活,我就得在苦水里浸着?我不甘心。”
甘夫人瞧见叶正朝这边来,快速道:“既是不甘心,就听娘的话,我看这个秋叶不是个好缠的,且你家老爷也不会让她一直管账,你等她手里的权被收回去,就把她打发了罢。”
钱夫人却道:“打发了作,就算与我没用处,留着给媳妇添添乱也是好的,没得婆母受苦她享福的理。”
这须末小事,加之秋叶已到了门口,辛夫人便不再接话,转而吩咐秋叶道:“你且赶紧回去,一是去要钱,二是劝着你们老爷些,叫他消消气,把夫人接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