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1 / 1)

午哥答道:“是我们家亲戚呀,三舅娘的娘家弟弟,极爱斗蟋蟀的那个。”原来是李五娘的娘家兄弟,程慕天想了想,没甚么印象,起身道:“娘子,我才吃了酒,先去歇一会儿。”

想溜?没那么容易。小圆一把抓住他,摁在椅子上,向两个儿子道:“你们也不小了,今日你爹就与你们讲一讲甚么叫通房丫头。”她语速极快地讲完,不待程慕天反对,提起裙子一路小跑出去,顺手将门带上,再将耳朵贴在门上偷听。

程慕天被娘子阴了一把,满面无奈,瞧了瞧面前的两个儿子,全眨巴着眼睛盯着自己,看这架势,不解释清楚,是脱不了身了。他端起茶盏子,借着吃茶,掩饰脸红,装了个漫不经心,问道:“不好好上学,怎地问起这个?”午哥道:“就是上学时听李蛐蛐讲的,他今年十四,他娘就要寻一个通房丫头教他……那些。爹,等我到了十四岁,你会不会也寻一个通房丫头给我?”辰哥补充道:“听说那个通房丫头,还是大户人家的庶出小娘子呢。”

程慕天先认真地回答大儿子的问题:“这个我要问你娘亲商量才成。”再驳斥小儿子道:“尽道听途说,有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娘子会去做通房丫头,即使是庶出,再不济也是个妾。”午哥帮腔道:“他没说错,李蛐蛐就是这般讲的。说起来那小娘子同我们还是本家呢,也姓程。”“也姓程?”程慕天一个激灵,“叫甚么?”

午哥同辰哥齐齐摇头:“不知,今日才去李家呢,李蛐蛐也只是早上偷偷听到了几句。”

程慕天心中生起不好的预感,将他们赶去书院,欲上李家瞧瞧。小圆自门外走进来,道:“她们就住在我姨娘的楼房里,我使人去打听打听。”程慕天点头道:“赶紧去,若真是四娘子,就将她带回来。”小圆应了,将他送到门口,又唤过阿绣,将李家之事大略讲与她听,派她去楼房打探消息。

阿绣领命而去,寻到丁姨娘问道:“四娘子何在?”丁姨娘正在绣程四娘的嫁衣,闻言笑成一朵花儿:“跟着郑娘子去李家见夫人了。”

真是去李家了,阿绣心内一凉,忙问:“何时去的?”丁姨娘答了个“早上。”阿绣夺下她手里的绣绷子,急道:“你还知道早上去的?这都下午了,人还没回来,你这做生母的,不晓得着急?”丁姨娘认定她这是嫉妒,骂道:“你们就是见不得我们过得好,四娘子没回来,定是李家夫人喜欢她,留她吃饭。”阿绣从未见过这般糊涂的人,一口气憋在胸口,回骂道:“你当着这许多年的妾,还没弄明白妾的身份?一个通房丫头而已,有同李夫人同桌吃饭的命?服侍她吃饭还差不多。”

丁姨娘笑起来:“就晓得你们是妒忌,四娘子是去做正房夫人,不是通房丫头。”

阿绣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又将屋子里的陈设看了看,问道:“你替她备齐嫁妆了?”丁姨娘道:“李家有钱,不稀罕嫁妆,别以为谁都同你们似的。”阿绣天生就是爆脾气,忍她这样长时间已属难得,听了这般无理的话,哪里还忍得,上前“啪、啪”两下,巴掌扇得无比的利落。

她的速度太快,丁姨娘愣了几秒才觉出疼,尖厉叫道:“我已不是你家的妾,你打不得我。”阿绣笑道:“哪个说的,若我没记错,你的卖身契还在我们少夫人手里罢?”丁姨娘惊得连退两步,后背死死抵在墙壁上,她这些日子当家作主惯了,竟忘了被赶出来,和获得自由身,完全是两码事。

这时左邻右舍听到动静,都上楼围了过来,站在走廊上瞧热闹。阿绣可不怕人围观,上前拉扯丁姨娘道:“还不跟我回去领罪。”丁姨娘哪里肯动身,死命抠住身旁的门板,不让阿绣拉动她。

郑嫂子的闺女也在人群中,她晓得自家还要靠丁姨娘赚钱,便向阿绣道:“你这嫂子不讲道理,既是把人家赶出来了,又拉回去作甚?”阿绣道:“若不是她以下犯上,你以为我愿意来拉她?又不是甚么好差事。”

郑嫂子的闺女驳她道:“这话更没道理,这姨娘住在这里,通共没出过几回院子门,哪里犯得到你们主子?”阿绣见她三番两次来打岔,狠狠剜了她一眼,道:“你是哪家人,倒管起我家事来,我们四娘子是主子,她一个妾,竟敢偷着替她许下婚事,这还不叫以下犯上?”

妾不是人,不能养孩子,不能替孩子的婚事做主,这些道理,就是贫民也懂得,围观的人纷纷点头,道:“确是做的不对,该回去领罪。”

郑嫂子的闺女还要再争辩,阿绣一把推开她,朝楼下喊道:“程福,还不赶紧带人上来,记得拿绳子和抹布。”程福领着两个小厮爬上楼来,将一块破布塞进丁姨娘嘴里,抱怨道:“一个妾而已,耽误我们多少事。”两个小厮也是不满丁姨娘耽误了他们的正经活儿,一个按住她,一个捆绳子,一会儿功夫就将她绑了个结结实实,扛在肩上下楼,扔进了车里。

回到程府,阿绣担心丁姨娘撒泼,干脆没解绳子,将个人肉粽子搬到了厅上。小圆见只有丁姨娘一个,程慕天又还没回来,暗道一声不好,一颗心猛得提溜起来。阿绣上前将丁姨娘私自为程四娘定亲,却被郑嫂子欺骗的事讲了出来,气道:“上不得台盘的妾,将自己卖了还要卖四娘子,少夫人须得好生敲打敲打她。”

小圆让小丫头去了丁姨娘口中的抹布,问她道:“阿绣讲的可是真的?”丁姨娘心内惊慌不已,不晓得是郑嫂子的话真,还是阿绣的话真,急道:“我要见四娘子。”

阿绣踢了她一脚,骂道:“四娘子被你卖到李家做通房丫头去了,你上李家见去呀。”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哭声,原来程四娘跟在程慕天身后边回来了,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爬到小圆身前,抱住她的腿哭道:“嫂嫂救我。”阿绣和阿彩两个一左一右拉开她,道:“四娘子定亲之时怎么没想到来知会少夫人,这会子出了事,倒想起来了,咱们少夫人生来就是与你收拾烂摊子的?”

小圆见她衣衫整齐,料想她并不曾吃甚么亏,就将她晾在了一旁,问程慕天道:“李家可曾刁难?”程慕天吃了口茶,答道:“不曾,到底是姻亲。”他讲这话时,面容十分平静,小圆奇道:“你怎地不生气?”程慕天笑道:“本来是气的,但李家说了,看在咱们的面子上,就算做了通房丫头,也会抬她为妾室。李家与我们家门家户对,以她这样的身份,去做个妾室又不委屈,我作甚么生气。”

第一百九十八章 原来如此(下)

程四娘的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小圆注意到了她的脸色,再看了看气定神闲吃茶的程慕天,急问:“二郎,你同李家讲了甚么?”程慕天搁下了茶盏,答道:“丁姨娘已将四娘子卖入李家了,我还能讲甚么?”

丁姨娘人还捆着,但嘴里没了东西,大叫:“胡说,我没有卖四娘子。”小圆很是气恼她胡来,不客气道:“你是没有资格卖她,自己还是个奴呢。”说完又向程慕天道:“她卖的哪里能作数,顶多算个拐骗。”

程慕天隐隐有些生气的架势,瞪了程四娘一眼,道:“生辰八字也交了,李家门也进了,这事儿还讲得清楚?”

生辰八字多么重要的物事,丁姨娘竟随手与人,小圆气极,吩咐阿彩将她拖去柴房狠敲几板子。程四娘猛扑到丁姨娘身上,挡在她与阿绣中间,慌道:“不是姨娘的错,全怪我。”

小圆问道:“你晓得丁姨娘无权做主你的婚事?”程四娘没有作声,良久:“听楼房里的一个嫂子讲过,也不晓得对不对。”小圆道:“是我没教全,这事儿不怪你,但丁姨娘明知故犯,打几下还算轻的,我就算把她一顿打死,又值甚么?”程四娘惊慌失措地抬头望她,双手却紧紧拽着丁姨娘,阿绣没甚么怜惜之心,强性掰开她的手,劝道:“四娘子,别降了自己的身份。”

程四娘跌坐在雕了花枝的青砖地上,喃喃自语:“身份?我到底是甚么身份?”小圆见她还是糊涂的,狠下心道:“以前嫂子总怕你受伤害,不忍让你受一丁点委屈,不曾想却是害了你,如今也该让你明白些事理了……”话还未完,被程慕天打断:“还有甚么讲头,过几日李家的轿子就要来了,寻个懂事的人与她讲一讲为人妾的道理倒还罢了。”

程四娘的脸,更白了几分,扑到小圆脚下,哭道:“嫂嫂,我不要做妾。”相比她的慌乱,小圆很镇静,因为她明白,这若是三媒六聘地作妻,事情到了这一步确是棘手,不过一个妾,怎么都有回转的余地。但她不想直白地告诉她,这几年,她把程四娘保护得太好了,让她变作了一株温室里的花朵,经不起大风浪;她把程四娘赶出家门,是对她的惩罚,又何尝不是对自己教育方式的反思?

道理都明白,可真要照着做,何其之难,小圆看了看趴在自己脚下的程四娘,再将目光移向别处:“既然不想做妾,行事就要有气度,你这副没有骨头的样子,谁家愿意聘你作正妻?”

程四娘从未听小圆讲过这般的重话,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但小圆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她身上,她只好自己爬了起来,双手握在身前站好。

程慕天赞许点头:“早该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份了。”小圆苦笑,她一直舍不得,没想到反而害了她,原来在这样一个人吃人的社会,礼教不是没有道理的,安于各自身份,才不会觉得失落。

程四娘低垂着眼帘,不知在想甚么,轻声道:“谨听嫂嫂教诲。”阿彩还是好心的,搬了个凳儿,欲放到程四娘身旁,小圆却道:“让她站着罢。”程四娘状似有些惊讶,睫毛猛地动了几下。小圆道:“非是我要罚你站,我也晓得你是一双小脚,但你若是做了人家的妾,婆母也好,正头娘子也好,可不会因为你是小脚就怜惜于你。她们站着的时候,你得站着,她们坐下,你还得站着。”

程四娘已忍不住啜泣,小圆的话还没讲完:“这还不算甚么,规矩而已。若是运气不好,碰上个善妒的正室夫人,动辄打骂,不顺心时将你提脚卖掉,也是有的。”程四娘又想跪下去,又怕小圆说她,一双腿发起抖来,哭道:“嫂嫂,我不做妾呀。”

小圆见她这副模样,于心不忍,咬了咬牙,将头偏向另一边,问道:“不愿做妾,那你想做甚么?”程四娘忙道:“我不奢望同大姐一样,但过三姐那样的日子,我也是愿意的。”小圆问道:“你不怕辛苦?”程四娘苦笑:“做妾也辛苦。”

听她这般话,小圆稍有所慰,侧头问程慕天:“二郎,四娘子固然有错,但我也不是全对,不如与她个机会?李家一事,可还有回旋的余地?”程慕天不屑道:“一个妾,甚么余地不余地的,就算签了卖身契,也可以再买回来。”他看了程四娘一眼,补充道:“你要接她回来,可以,但不能再娇惯她了。”小圆点头道:“我姨娘也与我讲过这些道理了,我省得。她既然想过三娘子那样的日子,我就把她送到仿生花作坊去做活,如何?”程慕天道:“如此甚好,自养自身,这才是她这个身份该做的事。正好甘家二老还在临安暂住,明儿咱们就带了孩子们过去拜访,顺路把四娘子送过去。”

小圆点头,起身去打点礼物,程四娘突然问道:“嫂嫂,那我姨娘怎么办?”小圆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下来,头也不回地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问题,以后到了夫家,记住要慎言慎行,不是每个人都像嫂子一般能容忍你过问当家主母的事情。”

她一气走回房内,瘫倒在榻上。阿彩叹气道:“四娘子怕是要闷些日子来想转今日的话了。”她说完一抬头,见小圆已是满面泪水,暗道:原来点醒她的那个人,心里也是不好受。余大嫂劝慰小圆道:“四娘子终归会明白少夫人的苦心的。”小圆抹去脸上的泪水,道:“明不明白的,倒无所谓,只要她以后到了夫家立得住,不要枉费我养她一场就成。”

阿彩开了箱子,取出一匹葵花纹样的蜀锦,请示小圆道:“少夫人,送这个可使得?”小圆瞧了一眼,道:“姻亲而已,送这般贵重的物事作甚?”阿彩笑道:“听说甘家有一位小少爷,年龄与四娘子相仿呢。”小圆苦笑道:“别只看到甘十二家穷,甘家在泉州可是有钱的大户。”余大嫂点头道:“就算甘家没钱,这有钱没地位和有地位没钱的,多的是。”她说完又叹气:“四娘子被丁姨娘这一闹,高不成低不就,人家难寻呀。”小圆亦是叹气:“好在她才十一,还有些时间来慢慢探寻。”

阿彩听说四娘子与甘家是结不了亲的,便将蜀锦放了回去,另取了几盒子酒曲,问道:“少夫人,这个可使得?”小圆点头笑道:“很好,就送自家出产的物事。”阿彩得了夸奖,将酒曲包起,又把庄上送来的腌笋子、干笋子等物装了两盒子,预备明日带到甘家去。

晚上孩子们回来,听说明日要去拜访甘家而不用上学,都是欢欣不已,辰哥想到可以见千千,虽还是端坐吃饭,面上却不自觉带了微笑;午哥一脸的兴奋,匆匆扒了两口饭,称要去准备蛐蛐,捏了一把蕊娘的脸,拍了一下辰哥的脑袋,跃身而去。

程慕天被他这般没规矩已气了十来年,已经没了脾气,只扭头吩咐奶娘:“去跟他讲,写完一百篇字才许睡觉。”小圆问道:“去甘十二家与蛐蛐有何关系?”程慕天道:“秋天到了,他除了到玩具店做工,又没得别的事情,不斗蟋蟀作甚么?”小圆暗自感叹,这世上果真是人无完人,甘十二为了不纳妾,不惜与家人闹翻,但在赚钱一事上,却是没有天份,程三娘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他却无所事事,只能用些玩物打发时间。她仔细想了想自身,是愿意要一个能赚钱、爱纳妾的男人,还是愿意要不纳妾、不会赚钱的男人?想着想着,莞尔一笑,身旁坐着的这个男人,如此完美,替别个操甚么瞎心。

程慕天见她吃着吃着饭,竟傻乐起来,莫名其妙地拿筷子头戳了戳她,道:“辰哥就吃这么一点子,你还笑?”小圆一抬头,原来辰哥也吃完了,正在行礼,准备去书房。她皱眉问道:“辰哥,吃了几碗?”辰哥答道:“一碗。”程慕天指了指椅子:“再吃一碗。”辰哥为难地摇头:“实在吃不下了。”程慕天无奈,总不能逼着他吃,只得放他去了。

小圆发愁道:“他吃得这般少,却这样胖,都是因为一钻进书房就不出来,这成日地坐着不活动,怎生是好?”程慕天不嫌儿子胖,道:“似午哥那般上窜下跳就好了?穷人想长胖还不成呢,甚么要紧。午哥一顿三碗饭,他只吃一碗,你想办法让他多吃些才是正经的。”

蕊娘咽下嘴里的一口饭,道:“二哥不吃饭,是怕吃得太饱,吃不下糖。”小圆笑起来:“这孩子,脾性多年不改,还是爱吃糖,蕊娘女孩子,都比不过他。”程慕天笑道:“吃糖还分男女?”他想起辰哥小时候拔掉的那颗牙,忙道:“不能让他吃太多,你这做娘的,要管一管他。”小圆替蕊娘擦了擦嘴,点头道:“管,自然要管,少吃糖,多运动,待得从甘家回来,我与他制订一个减肥计划。”

第一百九十九章 嫌贫爱富

出发去甘家前,辰哥悄悄把一包糖果藏进了怀里,不巧正被小圆发现,责骂他一顿后,不但没带他一同前往甘家,且将他赶去了书院上学,免得他偷会甘千千。程慕天有些不忍,替儿子辩护道:“不就是一包糖,吃点子又能怎地,至于这般罚他么。”小圆没好气道:“你以为是他吃么,程三娘家没得糖?那是给千千带的。孩子越大越不好管,还是不要让他们见面的好。”

她不许辰哥与千千亲近的主要原因,程慕天并不晓得,但他却赞同道:“极是,千千哪里配得上辰哥,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你管得对。”小圆见他和自己是同一战线,十分高兴,与他边走路,边讨论孩子们的前程与婚姻,不知不觉走完了巷子,来到甘家门前。

程三娘已在大门口等着了,见到他们一家子,连忙迎上去,第一句问的是:“辰哥怎地没来?”小圆答道:“那孩子是个书痴,非要去书院,拗不过他。”程三娘脸上掩不住的失望,欲张口讲些甚么,最终还是没出声,默默将他们迎了进去。

小圆只当没看见她脸上的表情,问道:“甘老爷与甘夫人何在,咱们去行礼。”甘十二捧着装蟋蟀的竹笼子出来,道:“我娘去访旧友,我爹趁机带着我二哥逛勾栏院去了,哥哥嫂嫂先来瞧瞧我的蟋蟀?”午哥欢呼一声扑上去,取下腰间的银丝笼子,道:“三姑父,我与你斗。”程慕天沉了脸道:“就晓得顽,读书怎地没见你这般用心?”小圆轻轻拉他道:“又没得孩子陪你顽,他不斗蟋蟀能作甚么。”话音刚落,就瞧见个比午哥高一头的男孩子从屋里跑出来,追在甘十二后头高喊:“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