蕊娘见爹娘都注视着她,开始哼哼着要人抱,小圆笑骂了一声“小人精”,将她抱起来塞给程慕天,道:“要回去也容易,咱们老宅并不曾卖,我遣人回去收拾打扫几日,年前就搬回去。”程慕天有些意外,道:“我还以为你舍不得这山里。”小圆笑道:“是舍不得,但午哥明年就到了可以入学的年龄了,袁夫子的学问虽好,到底只是一家之言,还是该让他去见识见识别的夫子是如何授课的;再者,若一直待在家中小学堂,他没法子见到甚么新人,实应寻个学院,让他学学如何与其他孩子相处。”
程慕天直呼娘子有大见解,抱着蕊娘出去寻两个儿子,告诉他们要回城的消息。
小圆遣了一多半四局六司的人先回老宅,做些洒扫清洁的前期准备工作,田大媳妇闻讯,来寻她问道:“少夫人,水稻和小麦还在地里呢,如何是好?”小圆笑道:“地里的活儿,田大不是比我更熟悉,你只问他去,秋天时若没有进账,我是不依的。”程慕天补说了一句:“谨防杨家庄偷粮食便得,秋收时咱们还要回来一趟的,教你们将稻米和白面做成酒曲。”小圆嘱咐道:“笋子只要还赚钱,作坊就得一直开着,叫他们莫要偷懒;今年高粱种得少,若口粮不够,等年底赚了钱,买些粮食来吃罢。”田大媳妇一一应了,转身去知会田大,叫他按着少爷、少夫人的指示行事。
杨夫人听说他们要回城,急急忙忙地带了紫娘来挽留,一进房门,就见地上摆了一溜子的大箱子,上头已扎好了麻绳,她失望道:“你们真要走?”小圆正忙着,很是讨厌她来添乱,有些不耐烦道:“咱们家本来就在城里住,这里才是别院。”
杨夫人听了这话,不知想起了甚么,复又欢喜起来,道:“我晓得你们嫌我们家穷,但难得午哥与紫娘从小顽到大,知根知底,咱们做尊长的,怎好拆散他们,不如订个亲,你早些接我们紫娘过门呀。”
小圆见她越讲越离谱,便搬了礼教规矩出来,义正言辞道:“自古以来,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孩子私底下的交往,怎能作数?”杨夫人满心想让紫娘跟着程家进城,竟腆着脸皮道:“他们已交换了信物,是……”小圆打断她的话道:“私定终身只能做个妾,这规矩杨夫人不会不懂罢?若你真愿意让闺女做妾,那就写个卖身契来,不过我丑话可讲在前头,只要进了我家门,要打要骂,乃至于转手卖掉,就只能由着我了。”
杨夫人家有妾的人,哪里肯让亲闺女做妾,又听了她讲的“私定终身”,一张脸立时红一块白一块起来,小圆见她脸色虽变,却还没有要卖的意思,十二万分的恼火起来,大声唤小丫头端汤上来,送客。
程慕天待她赶走了杨夫人,才从里间转出来,笑赞她道:“娘子今日威风得很。”小圆一面吩咐丫头们将辰哥的“糖蒸茄干”打包,一面道:“我真是弄不懂杨家人,家里穷了,不想着如何挣钱,尽惦记些歪门邪道。”程慕天趁着丫头们弯腰给绳子打结的空当,飞快地低头香了小圆一口,在她耳边悄声笑道:“你以为谁都和你家官人一般能干?”小圆动作也是飞快,飞快地踩了他一脚,笑道:“不知羞。”程慕天忙道:“是,主要是娘子你贤惠,持家有方……”
他好容易夸赞娘子一回,却被猛冲进来的午哥打断:“爹,娘,我不回去。”程慕天很是恼火,怒道:“为何不想回去?舍不得可以让你疯顽的山,还是舍不得杨家的素娘?”午哥不知父亲如此了解他,张了张口,竟没话好讲,只得慢慢点了点头。程慕天见他干脆利落地承认了,气得伸手就想打,小圆忙把午哥拉到自己身前,哄他道:“你在山里,通共也没几个人同你顽,等到回城进了学院,那里的小伙伴不多些?”午哥的眼睛开始发亮,问道:“能多到踢蹴鞠么?辰哥如今长胖了,踢不动,小叔叔又笨手笨脚,只有我和喜哥,踢不起来。”
小圆笑着点头:“多到可以让你办场比赛呢。”午哥高兴起来,抱着她的腰,扭着身子开始央求:“娘,那咱们把素娘也带去。”程慕天的巴掌,又伸了解过来,小圆侧身一挡,继续哄午哥:“带走没问题呀,但须得签个卖身契,做了咱们家的妾再带走,不然杨家要告我们拐骗呢。”午哥虽然觉得妾是个好东西,素娘不就是因为杨家有了妾,生活境况才好转的么,但银姐被杨夫人的茶盏子划得鲜血横流的场面,他一直都忘不了,于是深深地垂下了头去,沮丧道:“那算了。”小圆不忍他太过伤心,安慰他道:“你不要急,等到你二十岁,若还是愿意和她在一起,娘自与你做主,三媒六聘地接她过门。”
“真的?”午哥的头,又抬了起来。
小圆点了点头,又叮嘱他道:“这话你自己晓得便是,切莫要讲与杨家人听,连素娘也不许告诉。”
午哥不解问道:“为甚么?”
第一百八十九章 缠足
不让杨家人晓得,是怕他们又纠缠不休;不让素娘晓得,是怕她存了勾引的心思。但这些,小圆无法与他讲得,只好继续哄他道:“杨夫人一心不让素娘好过,你若让杨家人晓得了些事,她能不打素娘?至于为甚么不告诉素娘,是要等到以后,给她一个惊喜呀。”
午哥听明白了,欢喜应着,抓起个包袱跑出去了。小圆估摸着他是去与素娘告别,便看了一旁的奶娘一眼,奶娘会意,连忙回道:“只是些小孩子的玩意,玉佩等私物,我都收好了。”小圆点头,夸了她几句,继续看丫头们清点物事。程慕天赞她道:“娘子果然细心,不然我程家的信物,若被他无心送了出去,今后又是纠缠不清的麻烦事。”小圆暗自腹诽,你儿子小小年纪就“招蜂引蝶”,我这做娘的不细心点能成么,不然家中娃娃亲都要排成行了。
要回城了,孩子们都很喜悦,尤其是程四娘和仲郎,一想到可以经常见到亲娘,跳上车的速度,超过了猴子般的午哥。小圆体谅他们的心情,特意另派了一辆车给他们坐,进了城门,就直接送他们去城东别院,与各自亲娘住几日再回来。
程慕天站在阔别已久的老宅门前,看了许久,冒出一句:“大,实在是大。”小圆捂嘴偷笑,比起山中那三进的小别院,这带了东西跨院的五进大宅,自然是大得很了。她唤来管家娘子细细吩咐,最后一进院子给程四娘住,第四进院子住仲郎,第三进院子住午哥与辰哥,自己则和程慕天带了小蕊娘,住了第二进院子。
她站在院子里,一边看着小厮们搬箱笼,一边笑道:“人多还是好些,终于把家里挤得满满当当了。”程慕天却皱眉:“不多,待得蕊娘再大些,还没得单独的院子与她住。”
小圆笑道:“咱们家每进院子都不小,到时候在四娘子的院子里另辟个单独的小院与她住。”程慕天面露不满,嘴里嘀咕着“让我闺女受了委屈”,小圆正欲笑话他几句,阿彩来报,说丁姨娘带着程四娘来了。
小圆奇道:“不是说想念生母的么,怎地才住了一日就回来了?”阿彩看了看院门口,回道:“我看她是来找茬的,一脸的忿忿不平,走到门口时还骂了几句,我叫婆子把她拦在门外了。”程慕天沉了脸,气道:“她以为她是甚么身份,到我家摆起谱来了?先拖到柴房去敲几棍子。”小圆嗔道:“你这口气和继母差不多了,总要与四娘子留几分脸面。”说完吩咐阿彩:“把四娘子领到她自己的院子里去,大人的事,小孩子莫要掺和。再叫丁姨娘在偏厅候着罢,待我忙完了再去见她。”阿彩应着去了,小圆继续看下人们安置家什,直到家具归位,器皿摆好,才扶着小丫头的手朝偏厅去。
丁姨娘在厅里候得极为不耐烦,又不敢发作,好容易看到小圆的裙摆出现在门口,连忙拉着程四娘的手快步迎了上去。小圆没理会她,责骂阿彩道:“不是叫你把四娘子领回院子里去的?”
丁姨娘忙道:“我就是为四娘子的事来的,因此没让她走。”小圆见程四娘低垂着头,暗自奇怪,走到主座上坐下,问道:“四娘子有甚么事?”丁姨娘答道:“眼见得天气凉了,该给她缠脚了,本来四、五岁上就该缠的,那里她在山里,我管不着,现在离得近了,我总要讲几句的。”
这话极没有规矩,小圆为了程四娘,忍住了气闷,她不是没想过要给程四娘缠脚,只是将来他们是要出海的,缠了一双小脚,能去得哪里?丁姨娘见她不作声,急了:“你不会是故意不给四娘子缠脚的罢,自己一双大脚,就见不得别个缠双金莲?”程四娘见小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连连拉丁姨娘的衣角,丁姨娘却正在气头上,对她的暗示没有反应,反而忿忿不平地别过了头。
小圆握紧了茶盏子,问程四娘道:“你自己也想缠?”
毫无意外,程四娘点了点头。
小圆本想隐晦地把出海的计划讲与她听,好打消她想缠脚的念头,但转念一想,出海至少还是二十年后的事,那里她早就出嫁了,进了夫家,哪里还是她管得着的。这般想通,她也不生气了,心平气和地道:“七岁缠脚不算晚,缠太早也不是甚么好事。阿彩,领四娘子回房,唤余大嫂去与她缠脚。”
丁姨娘忙道:“我会缠,我来便得。”小圆看了她一眼,冷冷道:“送客。”
阿彩命两个小丫头把丁姨娘轰了出去,还是气不过,问小圆道:“少夫人,方才你怎么不叫我打她几下?四娘子的脸面固然重要,可丁姨娘也着实太可恶,一点儿规矩也不讲。”小圆苦笑道:“她跟咱们已是两家人,只要夫人不发话,我能动她?她这是以为我故意不给四娘子缠脚,不愿她将来嫁个好人家呢,小人眼里瞧小人,看谁都是小人,理她呢。”
她虽气丁姨娘,但到底放心不下一手带大的程四娘,便到第五进院子里去瞧她。程四娘此时正坐在一张矮凳子上,余大嫂一边帮她洗脚,一边笑道:“还是我们粗人好,不用受这缠脚之苦。”程四娘小脸红红的,低声道:“姨娘说,缠了小脚才好寻个好人家,我不怕疼。”小圆站在门口听见这话,也不进屋,问道:“四娘子也在怪我没与你缠脚?”程四娘连忙起身,站在脚盆里向她行礼,道:“嫂嫂,我绝没有这个意思,我哪里晓得几岁该缠脚。”小圆暗道自己太过多心,走过去扶她坐下,道:“是嫂嫂错了,嫂嫂一直以为可以照顾你一辈子,没想到你终归是要嫁人的。”
余大嫂笑道:“我才来程家做工时就说少夫人是好心人,近些年愈发好心起来,好心必有好报的。”小圆笑道:“承你吉言。”又问:“这岁数缠脚,还能缠出三寸金莲么?”余大嫂奇道:“七岁正是缠脚的好年纪,不过三寸哪里缠得出来,一般都是四寸。”原来宋人缠脚,不过图个“纤且直”,是不把足经弓压弯的,自然也就达不到三寸金莲的标准。
余大嫂帮程四娘脚洗净,乘着脚尚温热,把除大脚趾外的其他四趾昼朝脚心拗扭,再在脚趾缝间撒上粉,最后用布松松得裹了。小圆见程四娘脸上并无痛苦表情,还以为不把足弓压弯就不疼,余大嫂却道:“这只是试缠,等过几天加紧,疼的时候才开始哩。”
果然,四、五日后,随着裹脚布的慢慢收紧,程四娘的脚越来越疼,虽然她耐性好,没有叫出声来,但却渐渐地不爱出房门了。
转眼就是秋收时节,小圆和程慕天进山教庄户们制酒曲,顺路带上了孩子们,让他们秋游一趟,程四娘的脚正是疼的时候,没了这个福气,只能留在家中。
杨夫人听说他们回庄,兴奋不已,带了紫娘来迎。小圆以前在山中,为了装穷,能简则简,如今没了顾忌,全副的阵势就摆了出来,大群的奴仆前呼后拥,根本没给杨夫人靠近她的机会。
杨夫人懊恼不已,回家就拿银姐出气,银姐如今怀了身孕,气势很强了些,扭头就告到杨老爷面前。杨老爷骂杨夫人道:“蠢货,人家是有钱人,你要求见,是要递名帖的。”说着亲笔写了个帖儿交到她手里,叮嘱道:“若是紫娘的事儿不成,素娘也是好的。”
杨夫人点头应了,照着他的吩咐将两个闺女都带上,心里却道,若是我亲闺女不能嫁过去,庶出的就要靠边站,哪怕程家主动求娶,我也要拦着。
她走到程家门首,将杨老爷的名帖递了,不料看门的小厮接过去扫了一眼,又递还给她,道:“主人有吩咐,不见杨家人,你请回罢。”杨夫人不信,道:“我看是你贪图门敬,你一个看大门的小厮,哪里读得懂帖子上的字。”
小厮笑道:“哎哟,杨夫人,咱们程家上上下下,粗使婆子都能识得几个字,不怕你恼,我写几笔,比你这帖子上的狗刨字,怕还强些。”
杨夫人被气得不轻,拉了紫娘转身就走,回家将帖子扔到杨老爷面前,称程家嫌他字太丑,不收他的帖子,把杨老爷也气了个仰倒。
其实小圆两口子此时根本就不在家中,而是在作坊里忙着教庄户们做酒曲,几个媳妇子拌面的拌面,装坛的装坛,忙得热火朝天。程慕天监督完最后一道工序,拉着小圆出来,笑道:“差不多都会了,咱们回去罢,真正制好,还得等些日子呢,倒时让田大来报一声便得。”
小圆道:“昨日才来,今日就回,赶路呢?孩子们好容易出来散一散,且让他们痛快顽几日再回罢。”程慕天不大愿意:“蕊娘还在家里……”小圆笑看他一眼,嗔道:“你如今心里只有你闺女,也不怕儿子们吃醋。”程慕天凑到她耳边,悄声道:“我心里还有你,你不吃醋就行。”小圆望了望远处的丫头婆子们,飞快地在他唇上点了点,害得好容易讲情话的程慕天红了脸。
他们沿着蜿蜒小路下山回家,门上小厮来报,说杨夫人来过,被他拦在了门外,程慕天随手丢过去几个赏钱,笑道:“拦得好。”
晚上午哥领着一帮孩子们汗流浃背地回来,手里还拎着个粗布书包,小圆唤过去一问,原来是素娘亲手缝了赠与他的。六岁多的小女孩就会做针线活,小圆暗自佩服,接过来一看,针脚虽算不上细密,倒还整齐,她问午哥道:“你过完年进书院,打算就拎这个去?”午哥点头。小圆便唤过余大嫂,帮他把书包收起来。
又住了两天,程慕天再也忍不住,亲自盯着小厮们套好车,把一家大小塞了进去,飞驰回家看他的宝贝闺女。
一进门,就听得蕊娘惊天动地的哭闹声,两口子飞也似的奔进去瞧,一个去哄孩子,一个责问奶娘。奶娘低着头道:“都怪我,不该抱她去瞧四娘子。”原来程四娘这几日开始“裹尖”,即裹脚趾,四只脚趾头被缠得紧紧的,硬挤进尖头鞋里,疼痛难耐,偏还必须到处走动,以压弯脚趾。方才奶娘抱着蕊娘去瞧她时,她正扶着院中的石桌子挪步,满脸是汗,表情痛苦扭曲,嘴里还不时呻吟几声,这副模样吓着了蕊娘,这才让她大哭起来。
程慕天还不相信,亲自走到第五进院子去瞧了瞧,回来时满脸受惊吓的表情,问小圆道:“娘子,咱们的蕊娘长大后,也要缠脚?”小圆故意道:“我怎么晓得,父亲做主。”程慕天抱起蕊娘亲了亲,道:“定有同我一样不嫌弃娘子大脚的人。”小圆瞧她不是打算给蕊娘缠脚的样子,笑道:“瞧这单子,都被你揉烂了,也没见你挑出一家满意的书院来。”程慕天抓了抓脑袋,苦恼道:“不是夫子没名望,就是环境不大好。”小圆忍不住笑了:“你儿子不是考科举的料,饶了他罢,选个离家近的便得,免得他脱了缰,愈发野起来。”
程慕天听不惯这话,却也明白是这个理,便坐到桌前,一手抱蕊娘,一手拿单子,道:“好闺女,咱们来替你大哥挑书院……”
午哥从门外直冲进来,瘫倒在地,吐着舌头叫道:“吓死我了,小姑姑吓死我了,余大嫂在帮她紧脚,她叫得跟杀猪似的。”小圆朝后头院子的方向望了一眼,叹了口气,将午哥拉起来道:“起来站好,别又惹你爹生气。”午哥跑到程慕天面前,道:“爹,你以后可别给妹妹缠脚。”程慕天“恩”了一声,语气十分平静:“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去墙角罚站一刻钟。”
午哥哭丧着脸挪到墙角站了,过了会子,突然问小圆:“娘,素娘送了我书包,我该回甚么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