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前世曾有幸在中年时亲临过莫高窟,曾被其间恢弘灿烂的佛像壁画所震慑,更不必多谈其中贮藏的各种语言的宗教文书。
当时的她不忍破坏其间瑰宝,便命人抄写拓印了些带回帝京。晚年的她闲来无事便阅读翻译这些经文,少数民族语言水平也是在那时突飞猛进的。
由于各种原因,此时的莫高窟对外开放的洞窟并不算多,有部分特窟并没有开放。莫高窟为他们配了一名解说员,解说得十分详细,但涉及到一些稍有些年代的佛教典故时,卓诗岚也会稍加解释一番,气氛倒也融洽。
他们一行人除了卓诗岚外,都是无神论者,对于佛教知之甚少,大多还是处在对瑰丽艺术的惊叹上。其中不少作品是卓诗岚曾经便见过的,只是与那时比起来,此时佛像的颜色要暗沉得多,是历经风霜和年纪留下的印记。
她望着壁画上飞天的披帛,原本艳丽的鲜红,如今像是蒙了层雾一般,只剩下淡淡的绯色,便兀自地笑了。
它们和我一样,都是出土文物了。
她不知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可此时见到曾经的旧物时,心里涌起的阵阵悸动并非骗人的。
眼见其他人一脸迷茫的模样,卓诗岚便带他们来到了其他主题的壁画前。
比起其他宗教主题的壁画,这边的壁画则生活化了许多,主题涉及狩猎、耕作、战争、舞蹈、婚丧嫁娶等,像是民俗画卷般展开了当时的生活图景,反倒更能引起他们的共鸣。
莉兹盯着嫁娶图壁画入了迷:“原来传统中式的婚礼是这样的!”
嫁娶图中,新郎的父母在庭院中搭设帐篷,摆好宴请宾客的酒席。对新人拜堂的帷帐和新婚夫妇居住的青庐都有刻画。而新郎迎亲,载歌载舞助兴、拜堂成礼、合卺之礼等场景在壁画中也有体现,细细看来,仿佛置身其中,亲自参加了这场婚礼一般。
“各地有各地的风俗,各个时代也有各个时代的特点。”卓诗岚笑着说,“有时候看看这些古物,也会觉得很有趣。”
彼时的人们,没有现世那么多的选择,被圈在土地上,终日为生计所奔波,看似已经离现世十分遥远。但仔细想想,现世的人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且不谈仍在辛勤劳作的农民,即便是城市的工人、白领,谁又不是汲汲营营,为了自己能生活得更舒服些而工作呢?
罗辰津则对运动主题的壁画要感兴趣得多。许是因为前一天打光结下的友谊,他和曹向笛莫名多了许多共同语言,带上原怿,他们三人一同观赏成佛前释迦摩尼举象、马技、习武等个人体育活动的壁画,壁画上释迦摩尼的动作神态栩栩如生,他们也啧啧称奇。
丁昀霁的拍摄是得了莫高窟研究院的许可的,但在结束拍摄后,他也收了设备,站在一幅壁画前,陷入了沉思。
那是一副讲述善友太子抚琴抒怀,与利师跋国公主因琴音结识,结为夫妻的作品。
卓诗岚不是很能确信丁昀霁是否能完全看懂其中的典故,但她相信,他一定理解了画中的含义。
古往今来,看看彼时人们的一举一动,再想想此时的自己,他们也会有辛苦,也会有闲暇,也会寻找欢愉,也会讲究仪式感……即便形式变了,实质依旧没变,就是从古流传至今的文化,是血脉里涌动的共鸣,是时常挂在嘴边的传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根基。
所有的一切,都融在绘画中,融在故事里。尽管没有半个文字,他们依旧能从中感受到彼方的喜怒哀乐。这似乎就是旧物给今人带来的最鲜活的意趣。
走出莫高窟,卓诗岚回头看了眼莫高窟的外延,古朴外表下,巍峨壮丽,无论看多少次,都会为其震颤。
“石窟都是这般,碧水与断崖的组合。”曹向笛指着莫高窟的外围,“敦煌石窟群是沿着疏勒河流域的,莫高窟则发源于大泉河,并栖身在鸣沙山东麓的断崖上。”
此时,他们能看到的大泉河只是一条潺潺小溪,可在历史上,那是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以丰沛的水源哺育了一方水土,滋养出丰茂的文明。
离开莫高窟,他们往瓜州行进,漫漫黄沙隔壁间,突显一尊孩童的雕塑,是匍匐在天地间的巨子,以圣洁的姿态探听来自地底身处的秘密。无论是谁路过,都会忍不住对其侧目。人在其下,很难不感觉到震颤。
然而,更让人为之一颤的,还在后面。
瓜州城南七十公里处榆林河的峭壁上,便是极为著名的榆林窟,又称为“万佛峡”。
洞窟开凿在榆林河峡谷两岸直立的峭壁上,而榆林河则因为两岸的榆树成林而得名。
若是不到此处,很难感受到其中的震撼。
榆林窟的入口在上,因而参观也是拾级而下,整个峡谷风光便尽收眼底,石窟南端有清泉涓涓流经此处,在出峡口形成一条小瀑布。石窟藏在峭壁之间,引得无数游人前来探访寻迹。整个榆林窟像极了藏在峡谷间的世外桃源,隐秘又弘大,引人心驰。
?
第一百零六章 [V]
榆林窟被称为莫高窟的姊妹窟,其内容与风格都与莫高窟一脉相承,在洞窟的形制上更是具有莫高窟所不具备的完整的前室、长长的甬道和12根排柱支撑窟顶宝帐的窟室样式,亦是不可多得的艺术宝库。
事实上,整条河西走廊的主要佛教洞窟有近五十余座,其中还有小洞窟连成的洞窟群,且各具特色。其间鼻祖是他们还未走到的天梯山石窟,相传是由北凉国的缔造者沮渠蒙逊力主打造的。
卓诗岚在前世的时候也未曾有几次到过西北的机会,却十分了解河西走廊上石窟的盛况。此番来河西拍摄,她事先便挑出了几个重点的石窟,取得了当地有关部门的支持。
丁昀霁还在拍摄,卓诗岚参观了一阵,到洞窟外透透气。
“刚才就见你心神不宁的,发生了什么事?”
罗辰津不知何时跟了出来。
“你在车上的时候看到一个地名了吗?叫‘悬泉置’。”
“悬泉置……”罗辰津想了想,意外地发现他有印象,“是不是纪录片《河西走廊》里提到的?是个接待、中转驿站吧?”
“嗯。”卓诗岚微微点头,“我查过一些资料,因此没把那里列入拍摄计划中,但还是十分复杂。”
如今的悬泉置只剩下一个地基模样的遗址,在发掘之后又重新就地掩埋了。虽然发掘出了其中的部分文物,但在难以得见它曾经的风姿。
从前的悬泉置,是庞大的邮驿网络的关键一环,是西北地区的一座方形城堡,办公、住宿、马厩、角楼一应俱全。从帝京到悬泉置的信件,快马加鞭朝发夕至。
卓诗岚前世在军事上没有太多造诣,却曾听江渊讲起过给悬泉置发信的轶事。
悬泉置曾几度改名,从最初“悬泉亭”到“悬泉置”,后又改称“悬泉邮”,唐时复称“悬泉驿”。大廉沿用了汉昭帝时的称谓,依旧称其“悬泉置”。
想起曾经的重要堡垒,如今只剩下地面的格子纹路,卓诗岚心里便涌起阵阵感伤。
她甚至连拍摄的念头都没有,连想到要去看一眼都觉得悲凉。
时过境迁,无数事被忘却,无数旧物被废止,偶然间的一个触碰将它们拾起。
如若没有这个偶然呢?
那或许会被永远忘记吧。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