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3章(1 / 1)

雾霭在窗口融化,混沌而窒息,像那日北郊天崩地裂的山林,沈怀南牵着我手冲出火海,灾难袭来,血色天空,遍地狼烟,他没有半分犹豫,只成全我一人。

我握住他手腕,“有其他办法吗。”

沈怀南衔着烟,用那种了无生气了无波澜又残存零星希望的眼神刺穿我,洞悉我,“你需要我冒险,还是需要他无罪释放。”

我含在眼眶的泪水倏而一抖,从眼尾淌落。

“没有其他办法。他们这类人,玩得就是命。”沈怀南问,“你选择什么。”

我扣在他腕间的五指无声无息松开,沈怀南发觉我的回避和退却,这是最直白的最赤裸的答案,我更渴望许柏承无罪。

沈怀南轻笑,又继续看窗外漆黑的树和破败的屋檐,“你走吧。”

我没动。

他闭上眼,“有司机接吗。”

我捏着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给阿季,告诉他离开巷子口。

阿季回复后,我对沈怀南说,“麻烦你送我吧。”

沈怀南抽了半截,余下的还焚得热烈,他睁开眼,“我找人送你。”

他说罢伸手推门,我下意识阻拦他,“你呢?”

他没回应,利落跳下车,和范助理交待了一句,范助理瞧了我一眼,坐进驾驶位,发动引擎驶离3号弄堂。

我扒着窗户,想要再说些什么,又无话可说,擦肩而过的一瞬,沈怀南平静叼着烟,他踏过坑坑洼洼的水泥地,潮湿的石板缝氤氲出露水,浓白的夜露与月光吞噬了他,他并未给予我一时片刻的回望,阴郁消沉的身影在汽车拂尘而去后消失于夜色尽头。

我脑海残留的最后一幕,是他在寂寞无人的街口,枯黄的路灯将他轮廓拉得颀长又落魄。

接下来一周,我没有等到任何进展,反而等到梅尔爆发内讧,确切说,是股东与各个部门的高层针对我的讨伐。

我到达会议室时,会议开始了十八分钟,程世洵正在进行述职报告,梅尔连续两季度利润额跌破30%,每季度亏损折合一亿七千万元,股票同样连遭重创,由鼎盛时期的126元一股缩水到97元一股,并且持续缩水,预计会断崖式,突破65元一股,梅尔资产的缩水更不容乐观,去年万科集团在许柏承的收购战中损失三百亿,梅尔此番面临的是金融界和法律丑闻的连环迫击,一旦定罪,大盘跳水四五百亿不在话下,几乎是集团总资产的一半要付诸东流,许崇文所遗留的税务祸患被董事局忽略不计,毕竟他在位时从没出过差池,许柏承继位短短八个月便天塌地陷,遭遇朱康的狙击,可见是许柏承手持权柄不当的纰漏。董事局研讨认为,集团利润和股价下跌的根源来自于我的桃色绯闻和许柏承在商业上的决策失误,用经营情色场所黑吃黑的那套战术,运用在资本商战,惹众怒从而自食其果,引发黄延祥和金方盛联手报复,再加上他一贯运筹帷幄,很擅商机,业界嫉妒,同僚巴不得梅尔实业被赶尽杀绝,暗中下黑手推波助澜比比皆是,因此会议全程都在声讨我们,我面不改色稳坐主位,无动于衷。

一名高层疑惑,“程董,许董为何克扣了黄延祥的分红。当年建立梅尔黄家为老董事长出力不少,是有资格分得利润的,过河拆桥未免失了气度。”

我不疾不徐开口,“黄延祥索要梅尔,索要一个完完整整的公司,公司到手后,他会撤掉你们的职务,安排自己的心腹取而代之,你们的结局统统是失业,那这座桥拆不拆呢。”

高层不可置信的神情,“他有这份野心吗。”

我甩出一摞资料,“黄家的背景在这里,仕途出身,大佬的狗腿子,你自己琢磨,两千万分红满足得了黄延祥的利欲熏心吗。你最好摸清敌人情况再提问,装道德家的嘴脸挺像一只臭虫的。”

高层脸色一片青一片红。

我打个响指,秘书沏了一杯果茶,我用杯盖掸了掸漂浮的红枣和酸果,“如今梅尔时局多艰,终会过去的。即便过不去,你们应得的好处分文不差,柏承是在接受调查,但不代表梅尔就此衰败,许家的男人倒下,许家还有女眷,我肚子里更有许家血脉,许家不倒,该给你们的东西就不缺。”

“过去?”位于第四坐席的蔡董事直截了当揭穿我,“时局能扭亏为盈,名声能转危为安吗?”他端详我落座的位置,是许崇文和许柏承的位置,他鄙夷的语气,“一个如此放荡不堪的女人岂能接管集团。梅尔的名声都被她搞臭了!许董不是贪色之人,沈董多年前我也与他有过交集,是极有分寸的君子,和宋幼卿结婚两月便火速离婚,闹得也难堪,我就纳闷了,宋氏集团是老牌企业,盛文又蒸蒸日上,什么外力能摧毁他们联姻,必定是下三滥的女子破坏,导致他心性不定。”

他瞟着我这边。

我面无惧色,大义凛然迎上他,“指名道姓才有说服力。我很好奇蔡董事口中这个下三滥的女子,是我吗?”

他不屑哂笑,不置一词。

一旁的股东也附和,“许太太觉得咱们不看新闻吗?包括您腹中所谓的许家血脉,是否禁得起推敲。许董亡故一月,您有孕一月,许董的身子自从入秋便虚弱,一度卧病不起,又年岁已高,许太太糊弄傻子吗。您与继子,与沈董的谣言,在海城沸沸扬扬,何必掩耳盗铃。倘若许太太担任梅尔首席领导,风气和口碑乱上加乱,梅尔彻底无可救药了。”

程世洵在他们围攻我的过程中一言不发,只一味喝茶看戏。

树倒猢狲散,许柏承出事,我在管理层不得人心,程世洵作为元老,挡在前头的大佛相继让路,他也该上位了。许柏承机关算尽,夺大权,吞兰大,掣肘宋氏,决斗万科,镇压盛文,没有一桩完成得不漂亮,却也没有一桩从头到尾都如意,一个漏洞填上,一个漏洞又捅破,战争周而复始,我亦是辅佐他百般布局,扶持宋世忱,制衡宋氏,掌控广发银行的门路,扼住金方盛的软肋迫使他退让,博弈沈怀南,软硬兼施俘虏他心,我的每一招棋无不是给梅尔谋后路,可未雨绸缪仍旧架不住群狼环伺,越是昌盛,越是众矢之的,步步陷阱。好在攻下沈怀南,我这盘棋也谈不上功亏一篑,尽管整体比预估的胜果差之千里。程世洵不服过,认输过,也忠心归顺我,风水轮流转,时至今日,他的盛势倒压在我们头上了。

我噗嗤笑,笑声散开,偌大的会议室顿时鸦雀无声。

“程董。”我意味深长喊他,“董事长的位子,我够格坐吗。”、

程世洵放下数据表,“老董事长的夫人,当然够格坐。”

我挑眉,“您赞成我吗。”

程世洵说,“许夫人有本事力挽狂澜,我十分赞成。”

我随即梭巡他们,“诸位谁保证自己力挽狂澜啊。”

我端起桌上陶瓷杯,“能耐不大,胃口却大,下作的手段耍到我眼皮底下了。”我慢条斯理摇晃杯底,“朱康私下威逼利诱,招安了你们哪一位啊。”我戳着额头,“我猜一猜。”我眼珠滴溜溜转,自南向北观察着每个人,面带狡诈,“蔡董事姜经理佟经理”

我一连点了三个人,他们面面相觑,没吭声。

我了然于心,内鬼是他们三个,我浑身放松歪在软椅上,“朱康承诺什么。柏承下马,我臭名昭著,梅尔届时大权旁落,群龙无首,你们揭发立功,他向上级美言几句,厅里的大人物扶持你们上位。对吗?”

我猛地掷出杯子,“官僚当后台,你们以为好事吗?梅尔是什么,是他们存储赃款的仓库,你们是什么,是他们的替罪羊,挡箭牌。仕途的水比商场的水深得多,你们没那两把刷子陪他们玩人吃人的游戏。宋铂章与崇文争斗了三十年,难分伯仲,宋氏没有靠山吗?宋氏的靠山在省里,一个商人能捞到的最顶级的靠山。可宋氏大势已去,被盛文生吞活剥之际,靠山又在哪,可曾帮扶他一分,利聚而来,利散而去,官僚只会吸血,不会管你死活,宋氏是前车之鉴,黄家的血盆大口也是前车之鉴,和权力一派接触越少活得越长。盛文刚兴起,沈怀南也做过资本方的傀儡,他一早识破这伙人言而无信,想方设法挣脱关系网,所以盛文是当今海城最太平的企业,你们笨得可笑,头破血流往那张网里掉。”我不留情面撕破脸,“竟然敢泄露公司机密为代价以求自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你们不懂吗!财务账目,市场投入,是一所企业最隐晦的立足之本,外人妄图铲除梅尔根基,势必先搜集账目,你们内部里应外合图谋不轨,梅尔滑向穷途末路与柏承何干?与我何干?是你们,稍有风吹草动就丑态毕露,共同把梅尔推向覆灭之途。”

姜成一激灵。

我若有所思喝茶水润喉,“卖主求荣或许得到暂时的小利,可背叛老东家,心术不正,贪得无厌,你的前程会好吗,业界最不齿叛徒。”

蔡董事在桌下轻轻踹姜成的椅子,后者战战兢兢看他,他恨铁不成钢,五官扭曲在一起使了个眼色,示意姜成不要不打自招。

我舌尖抵出一枚苦涩的茶叶末,“心虚了啊。”

蔡董事立马转移视线。

我喝完这杯茶,用力挪开软椅,从主位站起,漫不经心游荡到姜成身后,我拍他肩膀,他绷直。

我对准他耳畔问,“谁指使你啊,姜经理。”

他支支吾吾,“许夫人,我是冤枉的。”

“你冤不冤枉,我能没数吗?”我紧盯他鬓角的汗珠,“泄露特大商业机密造成不可弥补的后果,要判刑的。而且你怎知拿到的机密是真呢?梅尔何时做假账了,我们集团的生意从来仁信为本,你不仅涉嫌诽谤,还欺诈警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