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揭穿他了,他索性也坦然,“我记得许久前就对你讲过,升官发财死老婆,是男人三大幸事,你死了,我隔天就迎十八岁的姑娘进门。”
我揉着被他捏得火烧火燎的地方,“坏男人觉得是幸事,你不觉得。”
他挑眉,“我不坏吗。”
我说,“曾经你坏,最近不坏了。”
他亦真亦假看着我,“其实我比谁都坏。”
我抱住他,“你待我好,我不管你待别人多坏。”
许柏承彻底笑出声。
下午我回到自己病房注射保胎针,打完针我接到邹太太的来电,她在电话中很焦急,质问宋世忱为何对邹铭实下手,逐出董事局。宋世忱与邹铭实向来井水不犯河水,邹铭实被开刀,明眼人百分百瞧出不是宋世忱新官上任三把火找茬立威,他立威大可用部门中层开刀,况且宋铂章没退位,宋世忱尽管把部分权利收归囊中,还有部分权力没到手,他此时立威不免行动太早了,显然是沦为大人物暗箱操作的炮灰。邹太太原本是给他们夫妇俩谋后路,她认为只要我出马,即使宋氏有朝一日坍塌,梅尔也好,盛文也罢,我好歹能说上话,从而他们放邹铭实一马,倘若某一方最终吞并了宋氏,攻下董事长宝座,我也出面保全邹铭实大股东的地位,保全邹家的荣耀和财路。我满口答应,可到头来,邹铭实却猝不及防下台了,是宋世忱以董事局结构调整作为借口强制剥夺。偌大的上市集团拥有等级森严的管辖结构,绝不至收缴一位股东的实权就能从根源变革,邹铭实拒绝服从董事局安排,质疑规划是针对他,侵犯他的权益,宋世忱在股东大会上亮出邹铭实挪用巨额公款,中饱私囊,泄密工程情报的种种罪状,董事局哗然,以全票通过罢免邹铭实二股东身份的提案,股份变现交接后,划归宋世忱名下。邹太太再愚蠢,也想通了谁在背后搞手脚,谁有资本搞手脚。何况她不蠢,理所应当会按捺不住对我道貌岸然的愤慨。
我奉劝她,“邹太太,您消消火气,邹副董倒台已成定局,您找我算账,于事无补呀。我是寡妇,在许家高墙里吃闲饭,倚仗继子赡养,哪有本事执掌乾坤。邹太太当初求到我门下,不惜威胁我,本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您棋错一招了。”
我笑里藏刀,点明她惹到我了,才招致毁灭之祸。
邹太太起先还异常暴躁,我光明正大开门见山,她也平静了,“许太太,您要什么。”
我明知故问,“您何出此言呢。”
邹太太冷笑,“早有传言,宋世忱是许太太您一手扶持的。”
我从果篮里挑拣着苹果,“不错,我一向乐善好施,爱惜贤才。”
邹太太不以为意,“宋世忱算哪门子的贤才。这狼崽子胃口极大,许太太被他摆过一道吧。”
我用矿泉水冲洗着苹果皮,“邹太太不妨直言不讳。”
“宋世忱年轻,野心勃勃,来日变数大,不可深交托付,许太太扶持他的意图,我也心知肚明,宋氏常年屈居梅尔之下,也仅仅是梅尔之下了,一旦宋氏广交人脉,直逼梅尔这个龙头老大也指日可待,许太太和许董是精明之人,处事居安思危,必然会提早警戒宋氏,克制宋家人。由自己的盟友接管企业,最能维持和平,因此宋世忱无非是许太太保梅尔无忧的傀儡棋子,我料想您扶持他之时必定有言在先,无论有什么绝佳的机遇,往后与梅尔都不动干戈,各行其道,他若是违背契约,您自有您钳制他的东西。反正是傀儡,风光又安全,万事有您出谋划策,指挥上阵,宋世忱能当,老邹不能吗?”
我眯着眼。
邹太太接着说,“老邹年逾六十,夺梅尔盘中肉来填饱自己胃口,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们夫妻无子,得到宋氏也后继无人,许太太只需保我们邹家一族衣食无忧,梅尔对宋氏要杀要剐,老邹唯命是从,您不考虑吗?”
邹太太开出的筹码是很诱人。不但诱人,更有利。把控邹铭实,比把控宋世忱要容易得多,宋世忱能反水一次,便能反水两次,他一次不忠,我用他就含糊了,总是谨慎,这提心吊胆的日子何时松口气呢,而邹太太经过这番波折,她和邹铭实都一清二楚,我是幕后黑手,我有足够的道行令他们无暇应对,压得任何人不得翻身,邹太太心生胆寒,为求家宅安宁,她不会背地里暗算我,邹铭实的野心就像迟暮的夕阳,他搅不出风浪的,他毕生受制于宋铂章,终于踩在众人之上了,他只感激我,谈何不满足呢。
不过,我扶邹铭实上位,不是留给梅尔吞宋氏,是留给盛文,卖沈怀南一个人情。我不希望亏欠他太多,将宋氏拱手相送,起码可以抵消他对许柏承刀下留情。
我问邹太太,“您真有诚意吗。”
她说,“我有十分诚意。”
我笑了,“那您稍安勿躁。”
邹太太晓得,我言下之意是答允她的条件,她轻松了不少,“许太太,那日是我不懂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我反问,“哪日?”
她恍然,“没哪日,我和许太太从未有嫌隙。”
我终止这通电话。
我走出病房,直奔许柏承主治医生的办公室,我进去问桌后的王志,“王医生,柏承今晚挂几瓶药水。”
王志查询病历簿,“四瓶,他要消炎,他伤口的炎症有些加重。”
“几点挂水。”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框,“傍晚吧,午夜前能挂完。”
我说,“有劳您费心了。”
我又返回许柏承的病房,一起用过晚餐,我装作非常困倦,蜷缩在他身边打瞌睡,许柏承自然心疼我,他让我回屋休息,我等他开始输液,才依依不舍离开。
海城的四月夜幕降临要迟于冬季,六点多的时辰晚霞正明亮,整片天空都是艳丽的橘紫色,我脱掉病号服,打扮成家属从医院逃出,在后门拦了一辆出租,抄近道抵达人民医院,范助理电话内告诉过我,沈怀南在住院部十一楼的高干病房。
我乘坐电梯在十一楼迈出,梭巡了一圈,高干病房只有三间,沈怀南在走廊尽头的第三间。
我蹑手蹑脚站在门口,只觉双腿像灌了铅,寸步难行。我不知自己惧怕什么,惧怕惊动往来的陌生人,可过道空空荡荡,半个陌生人也无,还是我惧怕面对沈怀南的疤痕,惧怕他徘徊生死边缘,我一概无法解答。我甚至看不透自己心,定不住自己的神。沈怀南带给我的震撼与意外,根本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我自始至终视他作猛虎,毒辣且阴柔,为名利浮沉,他却悄无声息的,撕下那张皮,露出他最纯粹的一面。
我每走一步,多靠近他半尺,便也胆怯一步,多慌乱半尺。他咫尺之遥,我却像做一场梦。大梦深处,天塌地陷,黄沙狼烟,将他湮灭,将我湮灭,将北郊的一切都夷为废墟,废墟之中他一息尚存,甘愿以身为盾护我脱险。
那个清朗温润的沈怀南,那个斯文俊雅的沈怀南。
他这么苍白,近乎空洞透明,像不真实的虚无的影,了无生气,了无温度,死气沉沉平躺在灯下,我渴望捕捉到他一丝气息,一丝滚烫,像以往炙热坚实,压抑又疯狂。
而此刻,他只剩压抑。
压抑的生命,压抑的躯壳。
沈怀南削瘦到极点,短短两日,就两日,他憔悴单薄得不成形。
我小心翼翼坐在床侧的椅子上,他沉寂得令我窒息。
我才张嘴就哽咽,“沈匡。我无恙,肚子里的孩子也平安。”
我注视液壶内滴答的药水,它缓慢仿佛他呼吸,他的心跳,那么脆弱,那么细微,稍不留意便化为乌有,成为昨日一阵风,从这世间蒸发,溃散,灰飞烟灭。
“中午下雨了,很久才停,茯苓路的海棠盛开,花瓣雪白圆润,像婴儿的屁股。”
我抹着眼眶溢出的泪,“你如果醒了,我推着轮椅带你去看海棠。”
我凝视着沈怀南,“你喜欢梧桐,你说梧桐很忠贞,我那时笑话你,沈律师是风流才子,这一生最难忠贞。”我轻轻触碰他的唇,“我不笑话你了,你起来笑话我吧,我早晨打针还哭了。”
他平静如同一汪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