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柏承点了一支烟,他衔在指缝,没立刻抽,只焚着,“我放盛文一马,盛文不会安分,沈怀南很明显冲我来的。”
眼镜男百思不得其解,“盛文是新贵,哪有新贵一上来就和大佛过不去的,许董旗下的华腾灭掉盛文绝非什么天方夜谭,何况是在业界根深蒂固的梅尔,要整垮盛文更不是难事,沈怀南是搭错了哪根筋,莫非他背后的黑手超乎我们预想的强悍?”
李秘书说,“沈怀南在宋氏执掌了半壁江山。”
眼镜男完全没当回事,“宋铂章多疑,宋世忱又步上正途,沈怀南终究是外人,儿子能成材,谁会重用外人。”
李秘书掀眼皮看他,“宋铂章膝下另有一女。”
眼镜男摆手,“就是那个让许董颜面扫地的宋幼卿?她何足为惧?”
李秘书不疾不徐,“她和沈怀南的关系不清不楚。许董当初打算借力于宋氏的势力震慑老董事长,尽早夺下董事长之位,沈怀南目前也择取了这条路增持自己的羽翼。宋氏一直是千年老二,被梅尔压了一头,宋铂章经商的智计逊色老董事长,儿子的资质也差劲,故而愤愤不平,宋铂章毕生所愿是扳倒梅尔,在二虎相争中打翻身的胜仗。两家企业明争暗斗了二十余年。许董登位初期,把万科摧残得够呛,差点就以小取大收购了万科,万科集团和宋氏集团在资产规模与经营构架上相差无几,宋铂章联想自己,非常忌惮许董,低价入手了很多大项目,谈判了大客户,尝试着抗衡许董,也给自己加固一重保障。宋氏虽然自乱阵脚,但许董没有乘胜追击,从九十年代至今,唯有梅尔能压制宋氏一二,可见宋铂章治理企业的稳妥和远见,仅次于老董事长,宋氏具体的情况,许董也还在打探。之前许董通过和宋幼卿定亲,接近了宋氏的核心,发觉宋氏有诸多的黑账,可当下沈怀南肯定钻了税法的空子一应抹掉了,宋氏现在属于无可突破,许董难以下手的局势。沈怀南本就有能耐,又搭上这艘大船,势必是许董的头号劲敌。而宋幼卿待沈怀南的情意,是他与许董在台面上博弈的底气,宋铂章一贯赏识沈怀南,宋幼卿在海城又声名狼藉,贵家少爷权贵公子有心攀附宋铂章,也万万不敢娶她,娶她是间接打了许董脸面,因此宋幼卿的婚事是宋铂章的心病,沈怀南要是松口娶,解决了宋铂章的心病,他没理由拒绝,宋铂章即便知晓沈怀南别有所图,帮一把也正常。沈怀南届时拥有宋氏和盛文,许董拥有梅尔和华腾,双方棋逢对手,难分伯仲,也难分成败。”
眼镜男半信半疑,“宋铂章会不顾自己的独子,把宋氏集团给沈怀南?宋世忱肯吗?”
许柏承捏起杯盖,掸了掸茶面浮荡的茶叶末,“那要看沈怀南掌握了宋氏核心多少的机密了。倘若摆在宋铂章跟前的路,宋氏不交付沈怀南,会被上面稽查,股价跌停,交付沈怀南,自己能安享晚年,一对子女好歹吃喝不愁,他会选什么。”
眼镜男大吃一惊,“好一个沈怀南啊,他是算准了棋局。”
角落的男人问,“许董,您可否无意中得罪过他?”
许柏承吸食着烟雾,“陈年积怨了。”
眼镜男恍然大悟,“沈怀南是报仇来了。”
角落的男人端起茶杯,“许董风头无双,还怕刚崭露头角的小虾米吗?在沈怀南拿到宋氏前,搞死他不就完了?”
李秘书说,“张董此言差矣,盛文的市值上市几日便达到三十亿,浮动以每日数亿激增,为今之计是不管软硬兼施,或是威逼利诱,让沈怀南在我们不方便出手期间相安无事才行。等出殡下葬和五七祭礼都结束,许董自会对付盛文。”
许柏承指腹敲落烟灰儿,他斜目睥睨李秘书,“怎样算相安无事。”
眼镜男琢磨着,他主动答,“不执着于不现实的,譬如与您对立。”
许柏承嗤笑,“除非他愿意前功尽弃,他会愿意吗。没有任何人愿意打碎自己的心血,他筹谋的时日越长,耗费越大的心血,越不愿意它化为乌有。能拼就不退,总要在沙场上求个善恶因果,输赢之分。”
他从沙发上站起,往餐厅的方向走,“沈怀南会拼到底的。”
他在酒柜里挑拣着红酒牌子,眼镜男忐忑不安,“许董,您有胜算吧。”
许柏承启开瓶塞,“兵不厌诈,我擅斗,他也擅斗,我的危机比他更甚,至于胜算,六成。”
他们都长吁气,“许董能占六成,我们也稍稍安心了。”
我洗了澡,换上缟素的白裙,走到书房外,沉默着推开门。
正中央的供桌摆放着许崇文遗像,往生香缭绕着死气沉沉的黑花。
我恍惚一年前,他牵着我手,面带春风,像一夕间年轻了十岁,“林姝,我很高兴。”
我确信那时,他是真的高兴。
可只那时是真的。
许崇文何时识破了我的虚情假意,我浑然无觉。从我出现的一刻,还是婚后的某个黄昏,某个黎明,它似乎是永远的谜团了。
也许他有过片刻温情,爱护着我,疼惜着我。
无关欢好风月,无关男女之情,只怜悯我错付真心,怜悯我为人鱼肉又无可自拔。
保姆发现了我,她急忙迎上,“夫人,您休息吧,先生吩咐了,秘不发丧,不办葬礼,不刻碑文,清清静静的火化安葬,许董生前花团锦簇,死后安宁最好。”
我舔着发干的唇瓣,“听他的,他是长子。”
我迈进书房,两柱白蜡在遗像两端焚燃,燎着他面容,微笑的,苍老的,银发斑驳。
许崇文一世风光,商场如战场,金戈铁马,戎装长枪,他赢得漂亮,也失意败过,从三十岁到六十六岁,他暗算了旁人三十六年,也被旁人怨憎了三十六年,他生于暗算,因无止境的暗算而满门荣耀,也亡于心中不死不休的孽债。
我抄起堆在桌下的纸钱,火苗映红了纸张的一角,迅速吞没,快烧着指头时,我仓皇松手,它轻飘飘的融化为一团灰烬。
佛说,一腔怨气的人,难渡奈何桥。
千千万万的佛食香火供奉,点百盏明灯,周济慈悲心肠,讲道德之经,却偏生渡苦厄时都无能为力,成了冷冰冰没生机的金铜泥巴。
佛有佛的苦衷,人有人的无助。无欲无求尚且一败涂地,有欲求的凡胎,又怎能扛得过这世俗的蹉跎和是非。
许柏承说,我们都无罪,许崇文三十年前的一念之差是原罪。
痴恋着男人的女人,才是原罪。
万般不由己。
爱是错,恨是错,留是错,逃是错。连灰飞烟灭都换不回男人的缅怀。
我明知原罪,也犯了罪。
是我天真,许崇文并非教导我,他利用我牵制他虎视眈眈的长子而已,我知道他利用,可我走投无路,我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失去许柏承,想到他会是别的女人的丈夫,想到我五年的青春付之一炬,我没有力量再这样为一个男人付出了,我最浓烈孤勇的爱,最无所顾忌的爱,都葬送在许柏承的身上,我义无反顾的做了这枚棋子。
许崇文输了。
我那样的害怕,害怕许柏承对我的情意在这一切都揭露的今朝也荡然无存。
直到他们赤裸裸的摘下面具对峙,我才深刻明白,他确实狠。
他想过林姝会败露,想过败露后的林姝会被许崇文废掉,或者招安,哪种都能活生生的撕裂了我。他依然没有犹豫,把我钉在最醒目的位置,让千种算计,万种磨难,都朝向了我,掩护了他。
许崇文活着,将计就计,他死了,也让活着的人不得安生。
不得安生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