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柏承闭着眼,像是假寐,也像是沉沉地睡着。
我轻声唤他,“柏承。”
他阖着眼皮。
我摇晃他手臂,他仍旧阖着。
我支会李秘书,“等他醒酒吧,明天给赵处长回话。”
李秘书发动引擎,“林小姐,沈怀南对您很是手下留情。”
我眉骨一跳,“你都瞧出了。”
李秘书立马辩解,“我并无探究您私事的想法,可业界的探究,不是我们所能控制了,这圈子多事人比比皆是,有一丁点的风吹草动,向来不安生。”
“通知梅尔公关部,尽量压着,柏承兴许另有安排,他说什么,便做什么。”
我说完自己就犹豫了,许柏承如果准备出动公关部平息谣言,他没理由制造谣言爆发的契机了,按照沈怀南向宋幼卿那一番交底来分析,许柏承试探我在沈怀南心中的地位、以此估算该怎么布局交手是一方面,祸水东引降低自己的危险是他最当务之急的目的,而沈怀南配合他也基于两方面,一方面是他不得不配合,盛文现阶段就是杠不过梅尔的大势,砸几亿做一桩必赔无疑的买卖,只为搭上公家这趟线,沈怀南自认不划算,梅尔树大招风,需要上面罩着,因为梅尔屹立得久,乱七八糟的内幕也复杂,许崇文留下的不干不净的税也得找主儿给铲平了,哪天浮出水面了,上面念及许柏承通过国际大厦的项目把财政缺口填饱了,考虑功过相抵,梅尔才能悄无声息逃过一劫,许柏承这招棋将后面三五年的困境都算到了,然而盛文刚出头,前面横着七八家做盾牌的集团,上面树典型开刀也轮不到他,因此没必要自损利益去讨好。他配合的初衷,无外乎顺势给新上市的盛文炒噱头,对于老牌企业绯闻不可取,反而加速动荡,老牌企业凭借口碑和产品制胜,两大环节破掉任意一环,都无异于自取灭亡,特别是口碑,口碑的亏损最致命,一批产品有问题,可以二批产品补救,口碑出现裂痕,要弥合难上加难。可诸如新企业之流,绯闻有利无害,受到瞩目多,进而吸引大量股民,扩展股市大盘,至于沈怀南会为这点小利就配合,我也不信,他百分百还有更大的谋划,连许柏承都没料到的那种谋划,谋划的突破口就在这块地皮上,地皮有隐情,只沈怀南才挖到的隐情。
李秘书缓缓驶出广场,又调头,倒车回原位,两辆奔驰挡住去路,双方在车里车外不厌其烦的告辞,李秘书没鸣笛,只闪灯,那群人全神贯注寒暄着,未留意此处还泊着一辆宾利,李秘书推门要打个招呼,我叫住他,“随他们吧,不会太久,你露面,他们知道柏承在车上,又来巴结送行,咱们更耽搁了。”
李秘书当即止住,安安分分坐着。
他们确实没耗太久,很快分道扬镳,李秘书转动方向盘朝西南大道开,“林小姐,盛文上市据说唐海山助力了,沈怀南拜了他的码头。”
台阶上的男人迈下,与几名西装革履的男子道别,我凝视着他背影,“谈不上拜码头,互有弱点,软硬兼施达成的交易。”
“许董这边查上市的内情,查不出什么,是吧?”
我心不在焉嗯了声,“放弃吧,沈怀南做事滴水不漏,你查他,他会收到风声,他再反过查梅尔,梅尔的门道比初出茅庐的盛文要多,何必得不偿失。”
李秘书从后视镜瞟着我,没吭声。
车途经金碧辉煌的正门,我被闪烁的花花绿绿的灯光晃了眼。什么是成王败寇,什么是英雄奴隶,身份不同,果真气韵也不同了。
曾经的沈怀南,生长着一张诡言善辩的嘴巴,法庭是他的领地,是他建功立业的练兵场,他的文,他的武,如一泻千里的长江水,势不可挡,在四四方方的被告辩论席与群雄一较高低,他斯文儒雅,也阴翳奸诈,他坦荡自律,也虚与委蛇。如今的他,像脱胎换骨了一般。
他敛去了温和谦卑,滋出尖锐的棱角,他大开杀戒,运筹帷幄,谋夺一席安身立命之所,甚至觊觎着高处的神坛,他要俯瞰,要枝繁叶茂。
世上怎会有人,从服侍权贵的奴仆,在方寸间翻身,做人上人的权贵,脚趾一算,也知他的计划有多漫长,多缜密,多艰辛。
这盘棋局,许崇文是下棋人,许柏承是下棋人,我是下棋人,他亦是。
许崇文有疏忽,我有疏忽。时至今日,许柏承无懈可击,沈怀南也无懈可击。
他爬得太高,太快,碍着不少人的眼,也挫了不少人的锐气,仇敌像雨后春笋从四面八方冒出,他似乎不搁在心里,只一味的围剿许柏承。都说擒贼先擒王,前提是两拨人马旗鼓相当,盛文有两把刷子不假,沈怀南有一腔陷害人下地狱的城府也不假,但盛文区区三十亿的市值,迎战手持一家千亿一家百亿集团的许柏承,以卵击石的方式拉开相争的序幕,局外人都看得云里雾里,悟不透他的深意。梅尔纵横商海三十年,许崇文在位时,宋氏集团以外的其余同僚秋毫无犯,饶是房产大鳄宋铂章犯来犯去实际也没讨到什么便宜,梅尔这座丰碑在海城早已根深蒂固,莫说连根拔起,在根茎边缘松松土,小打小闹的惹点事,商界都能迎来大变天,省内包括省级市和地级市在内的十二座主干城市,港口贸易的财政收入达到二分之一,而港口贸易二分之一的码头又划归在梅尔旗下,而且是重中之重的码头,几乎省内四分之一的贸易业,是梅尔定生死的。许崇文颇有远见,八十年代沿江流域的生产线刚步入正轨,政府重视重工业,海上贸易是极大的短板,而海城地势得天独厚,握有码头,江港,国道,与临省接壤,出国境只需六小时的海上航程,梅尔瞅准这个短板,一举攻下了海航贸易的半壁江山。内陆金融危机,高价楼盘的海市蜃楼,工业震荡,诸多的商界浩劫,梅尔独善其身,没放一滴血。梅尔的根,可谓扎得深入地底。
许柏承接管梅尔,处于许崇文那套经营战略的疲软下滑期,说白了,许崇文落伍了,航运业的全面崛起,导致海运业进出口总运输量大幅度下沉,梅尔急需转型,而房产、建材、娱乐、每个行业都横亘着撬不动的大山,许崇文无路可走。我嫁给他之后,使尽浑身解数分散许崇文对公事的注意力,许柏承趁机已经在慢慢把持着梅尔的运营,市场和财务。海城的大山撬不动,他就撬鑫城的大山,许崇文统治的末期,许柏承异军突起,以华腾的躯壳创造了以少胜多绞杀万科的商战神话,致使万科集团的市值在短期内蒸发五百亿,像一个无底洞,疯狂吸纳着海外兰大的股市和海城许多企业的股市,同行猝不及防的缩水,华腾却差点撑死,华腾的底盘小,啃不下百亿的激增,处理不当会崩盘而亡,许柏承当机立断将华腾并入梅尔,梅尔在一周内膨胀式的扩张一度震惊了省里。夺权成功后,他调整董事局门槛,改革内部,肃清异己,扶持朋党,一系列堪称铁腕凌厉,业内更是以心狠手辣著称他,人人避之不及,谁敢在关公门口耍大刀。
沈怀南偏偏要惊世骇俗,剑指战无不胜的许柏承。
可他们差距太悬殊,悬殊到,同僚认为沈怀南的挑衅是一场笑话。商场交锋,只依靠掌舵人的勇气和软肋制衡是绝没好结果的,何况许柏承没有软肋,起码在明处,他唯一和继母奸情的软肋也埋葬得严严实实,沈怀南不可能挑明,他挑明了,逼急了我,不仅会牵扯出他,把这位不贪女色、温润谨慎的资本界新贵打回原形,根基不稳的盛文也会因底牌太嫩而一败涂地,同是丑闻殃及股市,梅尔华腾禁得起跌,盛文禁不起跌,他急不可待把战事堆上台面,无非按捺不住了,沈怀南卧薪尝胆半辈子,父懦弱,母早亡,兄残暴,他一身伤痕,满腹恨意,当他从污泥里挣脱出的一刻,当他看见阳光,看见属于他的、却迟来的所有东西的一刻,看见自己扳倒平生最痛恨的男人的曙光的一刻,他不可自拔的失控了。
沈怀南不加掩饰的敌意惊动原本没将他放在眼里的许柏承,接下来盛文在各大项目的谈判场要吃些闭门羹的苦头了。
迄今为止,我见识了沈怀南高超的手腕,我不确定他有几斤几两,把许柏承玩弄在股掌上,他们的博弈,他充其量伤及许柏承的皮肉,可许柏承的反噬,能伤及他的筋骨。
自损一千,伤敌一百的买卖,沈怀南为何要做。
他的恨意,不该是他莽撞的根源。除非我们都漏算了什么。
酒楼的霓虹自上而下蔓延,来往的男女如烟云错落,沈怀南被遮住大半轮廓,上身隐匿在灯火辐射的范围外,只西裤的裤腿在寒风中摇曳。
他俨然今非昔比,轻而易举力压了满场。
这满场岂是池中物,是一尾尾金麒,左手权,右手钱,当中是尔虞我诈。制定着社会的黄金法则,在巨浪滔天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笑我一无所知,沈怀南是如何步步为营筹谋到今天。
他也正凝望我。
一如我凝望他,充满莫测。
海城是一座糜烂的城池,乱世当头,海啸翻滚,随时能将暴露了把柄、在道德深渊里堕落的我掀翻,沉入海底,死无葬身之地。
我当初以为,沈怀南和我一样势单力薄,他供我在名利场浮沉,供我在风月之中得偿所愿,我扶持他上我这艘船,许诺他半生颠沛流离终有一天功德圆满,堂堂正正无所畏惧。
到头来,遏制我,敲诈我,欺瞒我的竟是他。那个仪表堂堂却甘为权贵牛马、那个言之凿凿任我差遣,屈居我裙下仰我鼻息的男人摇身一变,变成许柏承的头号劲敌,变成我无法摆脱无法抹杀的威胁与污点。
他是一颗糖衣炮弹。
从辅佐我,到钳制我,我压根没利用他什么,反倒沦为他利用的武器。
自古女色误国,男色何尝不误事。
女色杀人于无形,男色从未染血,却蒙蔽双目颠倒黑白是非。
他清隽英朗的面容之下是笑里藏刀,明枪暗箭。
我痴嗔于男人和情场,忽略了另一幅由男人执笔的情场,一步一火坑,一步一沼泽,水火无情。
我爱的,憎的,忘不了的,放不开的,逃不掉的,男人。被欲望主宰,也主宰欲望的,男人。他们活在欲念的浪潮里,肉欲,物欲,权欲,肉欲在男人世界最不堪一击的存在,它能被取而代之,能因兴致的殆尽连同给予自己肉欲的女人都灰飞烟灭,可我荒唐至极踏上了这条路。我自恃经过许柏承五年的调教,在男人天下无所不胜,许柏承开辟了这条路,作为开辟者,他驻扎在我心上,于是我复制,拓宽,让自己也作为沈怀南的第一个开辟者,诱他沉沦在上面。
他本是我最完美的棋子,可魔高一丈,我选择钓他,何其荒谬。
许柏承与沈怀南生来注定要为欲望而面目全非,为欲望发狂发癫,他们征服它,也跪拜它。佛说,任何欲望都该节制,但是在战场上对自己的节制,便给了敌人可趁之机,所以他们肆无忌惮的侵吞着敌人的欲望,来满足自己。
我坐回车内,捂着脸。
纹路粗糙的一只宽大的手,与此同时也覆在了我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