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容一闪而过的灰败。
我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温水,放在许崇文唾手可得的地方,他看着那杯水,像嘲笑自己,又像嘲笑别人,“真是养虎为患。”
“你何必怪自己。”我调亮台灯,“即使早知为患,你自己的血脉,你不养吗?难道你有先见之明,灭绝人伦扼死他在襁褓中。何况你又怎知自己的长子会与你为敌到这种地步。”
许崇文攥着杯壁,手背青筋暴起。
“柏承二十一岁入职梅尔,迄今十二年,他是怎样的脾气,怎样的城府,你最清楚,你再懊恼也迟了。柏承习惯做两手筹备,吞下兰大船厂和吞不掉,他各有一手后招,我们说服了金方盛对阵华腾,却忽视柏承在商业上的高明,他算准你必将阻拦他,他放任我们从中作梗,暗中布施了后手,把梅尔拖下水,现下万科以为梅尔在源源不绝注资,扶持华腾,否则以华腾的资金数目,供不上许柏承在股市绞万科的股份,即便许柏承背水一战,也不可能高歌猛进,短期内就吃掉一家三十多亿资金链的子公司。万科一旦翻身,日后难免频繁交锋,金方盛根本不相信中等规模的华腾能将万科打成落水狗。万科一旦翻不了身。”
我后半句止息在舌尖。
许崇文静默良久,“翻不了身,如何。”
我一言不发。
许崇文胳膊突然一扫,文件和报纸被他迅猛的动作扫落了一地,噼里啪啦的声响在书房里炸开,我踉跄后退,惊魂未定杵在那。
他咬着牙,“好,好儿子。”他气得浑身发抖,“算计来算计去,他终究是借刀杀人,赢了他老子。”
许崇文在商海驰骋一辈子,整个海航业是他牢牢把控全省核心,许柏承倘若正儿八经经商,许崇文倒不那么恐慌,关键许柏承把商界玩成了江湖,商界的兵不厌诈和江湖的兵不厌诈大相径庭,针对万科的举措是江湖的一套,按照商业规矩,许柏承不能这么动万科。金方盛无防备地掉进许柏承的陷阱里,也是没想到他搞阴招,许柏承这一招其实损人不利己,看似他占得先机,实则万科将成为业内的前车之鉴,但凡动许柏承的奶酪,就遭飞来横祸,饭碗抢不过华腾,为自保索性敬而远之,华腾会逐渐被孤立在商圈。许柏承也预料到这天,他化解的唯一办法,是让华腾取代梅尔,做海城当仁不让的龙头,一个龙头的诞生,象征一所城市金融贸易的变革,所有同行的饭碗都在变革中大洗牌,龙头会扶持自己在业内的人脉和盟友,许柏承的圆滑胜过许崇文,他完全能化解孤立的困境。
梅尔将不复存在,华腾会套下梅尔的骨架和肉,托在华腾的躯壳里,让历史遗忘许崇文缔造的梅尔。
我蹲在地上,一份份捡起报纸,“我读过你书架上一本《春秋记》。春秋时期的齐桓公也经历过兄父相残,朝臣诋毁的内讧。他得势后,没有报复管仲昔年辅佐公子纠,狙击自己险些命丧他乡的旧债,他感慨管仲明知公子纠大势已去,还忠贞以待,于是效仿周文王知人善任姜子牙,三请姜太公出山,劝诫他不计前嫌襄助自己,来匡扶天下。”
我把捡起的报纸依日期顺序排好,陈列在许崇文的书桌,“崇文,柏承做齐桓公,你肯做管仲吗?”
许崇文凝视着我,我也回视他,好半晌,他冷笑,“你认为呢。”
我回答,“抛开恩怨斗争,你是他父亲,你应该肯。”
许崇文冷笑加剧,“我肯做管仲,柏承可不是冰释前嫌的齐桓公。他会神不知鬼不觉架空我,软禁我,慢性摧残我。我年事已高,大限也将至,我的生死,我的喜忧,我不会交给狼子野心的他做主。”
他上身后仰,转过椅子,一派消沉,“你回屋吧。”
我没再坚持,“崇文,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吩咐我。”
房中只回荡着钟表的滴答声,我迈出书房,我驻足回望,许崇文关了灯,里面黑漆漆的鸦雀无声。
梅尔虽然越来越壮大,无形中也锁在一个困局里。132%的大盘和100%的大盘不可同日而语,前者的资本扩张辐射大,投资也疯涨,股市的买入值在到达高峰期后呈递减趋势,而伴随商业格局的波动,懂行的部分老股民却接连抛售,每日兑现资金多达数百万,一个月要兑现破亿,返进大盘内的股份因华腾近期一枝独秀的商业手腕和异军突起的态势而被积压,风向转投华腾。华腾错失二轮融资的加持,在更高级别的挂牌市场上市失利,许柏承谋算一举在海城新贵公司中夺魁的计划全线崩盘,但趁着这次的好势头也吸纳了不逊色融资的资金,逆转了被老牌企业压缩份额的萎靡,许柏承的逆风翻盘使投资界大牛看清了他的道行,投资商像雨后春笋冒了出来,前赴后继对华腾注资,帮助华腾造势二度扩市的风头。前脚万科水深火热,后脚梅尔又外强中空,顶级集团起起落落毫无章法可循,像人为操作之下搅乱市场,可无人起疑到许柏承头上,谁也想象不到许柏承会吸血家族的企业来喂饱自己,一口生吞了万科。又过了五天,万科和梅尔的豁口越开越大,梅尔好歹有大盘供给,底子也够厚,撒出的项目稳中有进,没有天塌地陷,可万科被华腾咬死围剿,且债务缠身,内忧外患,几乎喘不了气,颓势愈发的显现。
069变天
第二天早晨我还在睡梦中,隔壁书房无征兆的传来男人交谈声,我耳朵仔细辨认,是许柏承的声音。
我顿时睡意全无,匆忙翻身下床,披上外套走出卧室,蹑手蹑脚靠近那扇门。我悄无声息停在一处太阳照射不到、不会显现影子的死角。
“父亲,您对华腾和万科的资本角逐很感兴趣吗。”
许崇文全神贯注写着一幅书法字,他随口说,“我极少插手你的事。”
许柏承嘴角噙着笑,“您极少插手我的事。那崇恩平调查华腾的资金流,并非您的授意吗?”
许崇文下笔的姿势一僵,“恩平在查华腾。”他复而又写,“这小子,华腾近期在海城名气大,他是出于梅尔的考量。柏承,你来”
许柏承绕过桌子,站在许崇文右侧,许崇文让他品评自己的书法,“怎样,颜体。”
许柏承当真钻研着,“不错,父亲的书法以假乱真。我记得您临摹齐白石的画作,水中虾,国画研所的专家都走眼了。”
许崇文很开心,“什么专家,哪有专家不分真品赝品,是实习的研究员,经验老道的专家是分得出的。”
“已是不简单了。”
许崇文撤下宣纸,又铺上新纸,他在画鸳鸯,画到一半,许柏承意味深长,“出于梅尔考量,我能理解,可行迹手法鬼鬼祟祟,我疑心他别有所图。既然不是您授意,崇恩平好大的狗胆,私自调查我公司机密,想必他目的不纯,他对梅尔的忠诚也有待考究,我准备清理门户,拔掉父亲身边图谋不轨的叛徒,您同意吗。”
毛笔悬在空中,许崇文迟迟没动。
许柏承把玩砚台,一边观赏镌刻的花纹一边说,“打发到东南亚做苦力,省得他兴风作浪。”
许崇文沉默片刻,他将毛笔搭在笔架上,“柏承,你与万科打得如火如荼,我确实不感兴趣,金方盛的商业领域我不涉及,你涉猎广泛,你和他斗,有你斗的理由。事实证明,你交出的答卷不赖。但崇恩平调查华腾,是我授意他的。”
许崇文摘下一支粗大的用来填色的画笔,“你是华腾实际掌权人,是梅尔的公子,万科输了,华腾一战成名,万科赢了,华腾以小博大,背负的损失必定是梅尔补窟窿,我能置之不理你辛苦捧起的企业吗。华腾覆灭,万科会更嚣张,打梅尔的脸,我总要有个谱,自己有可能注资的公司,是什么情况。”
“父亲高瞻远瞩,为儿子想好万全之策了。”许柏承若无其事给了许崇文台阶,“原来是父亲指使,我差点冤枉了崇恩平。”
许崇文怎会品不出许柏承讥讽的深意,他在保留双方的颜面,可这层屏障,到处是破洞,从洞里就可见一斑,许柏承有数,崇恩平是领命来查自己的,但许崇文也狡猾,应对的言语无懈可击,还彰显了自己为父情深。
“华腾今年的效益,要翻几倍吧。”
许柏承轻描淡写,“托父亲的福,十倍。”
许崇文皮笑肉不笑,“你很厉害。”
许柏承放下砚台,又拾起笔洗把玩,“父亲融资一事,为什么没支会我,是信不过儿子为人吗。”
许崇文作墨宝的兴致消耗殆尽,“你是我长子,我谈何信不过你。”
“也对。我作为长子,父亲很看重。”
许崇文若有所思,“你一早堵我在书房,其一是兴师问罪崇恩平,其二,你来意的关键是股份。”
许柏承叠起许崇文没作完的鸳鸯画,“知子莫若父,父亲大可猜一猜,我是如何盘算您手里股份的。”
“哦?”许崇文落座,“我听听,你盘算了什么。”
许柏承从挂在门后的公文包中取出文件,“您过目。”
许崇文看着许柏承递给自己的文件,扉页刊印着股权变动书的标题,他没打开,叼着翡翠玉的烟嘴,捻了一撮上好的烟丝,填在烟袋锅里,这杆烟袋是许柏承在他六十岁大寿敬献的贺礼,许崇文相当喜欢,用了六年不舍得换,那时候他们尚且和谐,许崇文没同他撕破脸,许柏承也敬畏他,可惜父慈子孝的戏码,终有落幕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