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南说,“我很清楚,我还清楚许太太最终一定比我跳进的深渊更深。我们可以拭目以待。”
我昏昏沉沉,望着他下床,系上皮带,他永远都霁月光风,他的韵致永远像白璧,从骨子到皮囊,像无暇的白璧。
他有最毒辣的心肠,不与人知,不见天日。
他一身的秘密,一身的玄机。
我破译多久,失望多久,又迷恋多久。
我迷恋许柏承,是纯粹的爱情,起先掺杂物欲,掺杂阶级社会的无奈,我照样认定它纯粹,爱情本就掺杂越多越牢固,像桌子腿,每种欲望都是一条支起岁月的支柱,他能给我物欲,能抹掉我的无奈,在单一的爱情的城墙外,再筑起复合型的成人所向往的屏障,成人的屏障是满足全部的欲望。
如果没有许崇文横亘,没有他们的纷争,我和许柏承没准会走向最末一程。
而我迷恋沈怀南,更像世人对于未知领地的探索和征服感。
男人逃不过权势的吸引,女人逃不过神秘男人的吸引。
他神秘至极,我就迷恋至极。
我非要解开他,像他情动时解开我的衣裳那样的易如反掌。
沈怀南走到酒柜前斟了一杯红酒,“养好身子,下次幽会,希望许太太尽到情人的职责。”
我回过神,拽住枕头,垫在弯曲的臂肘下,侧卧托着腮,“沈律师的后戏,一点不温存。”
他掀眼皮,笑意深浓,“想要温存吗。”
我眉目含情,“沈律师想给吗。”
他耐人寻味,“我担心我的温存给多,给到失控,许太太受不了。”
我舔着嘴角,“你越说,我越迫不及待了。”
他轻笑,“忍。”
我坐起。
他背对我观看红酒的年份,“华腾最近在做什么,你知道吗。”
我拉好毛呢裙的拉链,“许崇文发现华腾是柏承旗下的公司,明里暗里打压,华腾收购兰大失策,前期的几亿投资打水漂,梅尔瞅准时机又砸下一剂重创,将蒲城工厂爆炸案故事重提,发酵舆论,剑指许柏承特权当道轻贱人命,华腾二轮融资没成功,身为上市企业,股盘岌岌可危,股东甩了一轮又一轮救市,再甩就除名董事局了,谁都不愿牺牲自己的高位,各自僵持不下,濒临退市的边缘。”
沈怀南笑着,“是吗。”
我从他的笑声听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怎么,你有耳闻了。”
他喝了一口红酒,“这不是刚听许太太说完吗。”
我走过去,揪住他领带,我方才被厮磨得衣衫不整,沈怀南却衣冠楚楚,和法庭上风姿绰约的名律并无两样,启齿间判定乾坤。
我试探他的底,“我曾有一个疑惑,至今不明不白。”
他吮着唇上殷红的酒渍,“你说。”
“了解许家,仇视许家的人,在海城有几个。”
我这句话问出口,沈怀南便心知肚明我的意图,可他没有坦白,没有揭穿,而是相当配合我的表演,他思索着,思索许久,“很多。基本是同僚。”
“同僚吗?”我反问,“沈律师在完成自己居心叵测的暗算之前,先掂量掂量局面。放眼海城乃至省内,在短短数日,不经过缜密的部署,不经过测试,就明目张胆给许家人挖坑,像沙尘暴一样目标明确袭击华腾,连宋铂章都没种,没这个大刀阔斧的魄力。他为什么没有。”
我松开手,猛地一推,沈怀南脊背撞在酒柜的红木架,“宋铂章有宋氏集团,有一双儿女,有成百上千指望他糊口的下属,他有心泄恨报私仇,有心押一把大的,他首先顾全身后,斟酌风险,预备退路,越是高处之人在下一盘棋时,越是谨小慎微,他输不起,容不得自己漏失。什么人能随心所欲,赔上自己来绸缪。”
我倚着墙,从他的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又用他的打火机焚着,我若有所思嘬着,“比如沈律师。无牵无挂,心中怨憎,你做出鱼死网破的事,很正常。”
我又返回他面前,将口腔积攒的烟尘尽数吞吐在他脸上,浓稠的雾霭熏燎着沈怀南,他眯着眼,我笑里藏刀,“沈律师的运筹帷幄,不止在庭审啊。”
他垂眸注视我,注视了片刻,了无波澜继续饮酒。
我撕下他伪装的面具,“你不声不响,手伸到华腾了。许崇文都替你背黑锅,你可知许柏承多精明,他查出你在幕后搞他,致使他半年来融资的心血功亏一篑,你想过后果吗?”
沈怀南漫不经心摇晃杯底的琉璃高脚,“做掉我吗。”
“做掉你?”我面无表情,“他像是给你个痛快的男人吗。未免太便宜你了。你打乱他算盘,他不狠狠地折磨你,他能释怀吗。”我踮起脚,上半身倾轧,逼近他,贴上他,我们的唇瓣相距不足毫厘,我开口时,便似有若无触碰他,他的唇松软,潮湿,胡茬很浅,浅却凌厉,摩挲着我的鼻尖,“他会无所不用其极让你痛不欲生,绝望中自己了结自己,他的手可不会沾染半点鲜血。”
他神色风平浪静,我竭力分辨,可喜怒不辨,他阴恻恻一句,“多谢许太太的警告。”
我蹙眉,“你觉得我吓唬你吗。”
沈怀南说,“我只是觉得,他查不出而已。当然,他查出,我的后果会很糟糕。但恐惧后果,就纹丝不动,不是我的原则。我的原则是动用自己的本事去改变后果。”
我看着他,一字一顿,“你要毁灭许柏承吗?”
沈怀南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他撂在吧台的大理石砖,“许太太警告我,我也警告许太太,你可以发挥你的聪明才智揣测人心,别揣测我。”
镶嵌在壁橱里的橘色的暖灯,洋洋洒洒笼罩住他,半丈的幽暗,半丈的明亮,“沈律师的心,揣测不得吗?”
沈怀南关上酒柜,“许太太揣测我的心,不如竭尽所能征服我的人。”
他戴上墨镜,从正面拥抱我,他的拥抱寒浸浸,我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许太太自己跳下深渊,独留我在岸边,就不好玩了。”
他说罢,从这间套房离去。
我在原地发呆了好一会儿,推开洗手间门,拧动水龙头,在喷薄的水流下漱口。
是我引狼入室,登上贼船,如今捆绑在一起,沈怀南能臣服我,也能被逼急从而破釜沉舟拖我下悬崖,我能扶持他,却没手段把他打入地狱。他的来历真相我一清二楚,我雇佣冒牌货瞒天过海,诓骗许崇文套取股份,混淆血缘,我的所作所为是豪门大忌,我没有向许柏承汇报沈怀南是私生子,我连他也耍了,私生子是他最忌惮的,许柏承一旦得到消息,他的旧情,他的温柔,他的愧疚,统统泡影灰飞烟灭。父子俩会惩罚我,我的下场不堪设想。我赌了多少次,五年前我在赌许柏承的爱的程度,一年前我在赌许柏承不舍的深度,我全败了。
败得情理中,又意料外。
从沈怀南降临到我世界的那天,他步步为营操纵着我下棋的手,我即将做什么,会迎来什么结果,他都了然于心,不予制止,他在等我,等我掉入他的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