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一眼腕表,“快到了。”
我话音未落,包厢门从外面被推开。
侍者鞠了一躬,“先生,您好。”
江闻向我走来,他音色很好听,倒也凑巧,像极了许柏承的低沉,他毕恭毕敬打招呼,“林小姐。”
我莞尔一笑,示意他坐下,“你务必时刻谨记,你的身份。”
我挥手,侍者心领神会,从雅间退下。
我把茶递给江闻,“你记得住吗?”
江闻接过,“许崇文的私生子。”
我笑容明媚,“不错,你待我敬重是理所应当,但敬重分三六九等,来日崇文携你出席场合,政商界巨鳄但凡和崇文平级的,你是后生,要表现出一百二十分的敬重,你和许柏承不一样,他能力出挑,是原配的长子,他能摆谱你不能,名份和出身你都逊色他。巨鳄混了商场仕途半辈子,个顶个的老油条,你必须在礼数下功夫,他们才夸奖你,也拉动崇文更提拔器重你,提早赠予你一些股权和钱财。譬如程世洵之流,大企业的副手,有实权的二三把交椅,你只表现八十分的敬重就行,他们低于你父亲,你本该端公子哥的架子,却能安分守己以礼待人,他们会乐得同你来往,有合适的合作也愿意襄助你,而我呢,顶着你继母的头衔,你的客气不是下属待雇主的客气,是对你母亲一般的礼让。”
江闻茅塞顿开,“林小姐,我记住了。那许柏承呢。”
我嗤笑,“他视你为眼中钉,你跪下他也厌弃你,你能自保就万幸,你敬重他,他认定你别有所图,虚与委蛇。你不敬重他,反正是明争暗斗,我会尽力保全你。”
他喝着茶,“林小姐,有危险吗。我母亲和弟弟”
我沉下脸,“崇文会安顿他们,你们几世没命享受的好日子,你母亲和弟弟也能享受,享受时间的长短,取决于你的配合,取决于我这艘船的掌舵,你成日在嘴边念叨着,暴露你的软肋,才是害人害己。”
江闻低下头,“抱歉,林小姐,我失言了。”
我扯着桌布泻下的流苏穗子,“我找你来,要叮嘱你两件事,其一,平日少出门,留意小区周边有无可疑人员在埋伏,别磕着碰着,你的血金贵,能坏我的大事,非要出行,就里里外外包严实了。我知道你想念家人,目前的节骨眼,你忍耐下,别因小失大。”我把钥匙扔他面前,“其二,这是崇文一套公寓的钥匙,你搬去暂住。他近期会常去,培养你们父子感情,你该漠视就漠视,该缓和就缓和,分寸掌握好。”
江闻拿起钥匙,放在外套的口袋里,“我会谨记。”
我吃完糕点,又挑拣餐盘里的奶酥,“你走吧,搬了告诉我。”
江闻从雅间离去后,我脚步干脆绕到屏风,鞋尖用力一踢,屏风架倒塌的一瞬,我望向棉垫上半卧半坐的男人,“沈律师,听墙根违背职业道德吗。”
沈怀南左手撑着额角,眯眼似笑非笑,“不违背。”
我清楚他在屋里,江闻进门前我就清楚,我没揭穿是无所谓他听不听,相反,我给他听我的计划,也省了再多费口舌解释,我倚着墙,瓮声瓮气,“我听说,窃听私人谈判内容,是违法啊。”
他明知故问,“违法吗。”
我说,“不违法吗?”
他笑意深浓,“违法又怎样。许太太告我一状吗。我能颠倒黑白,能反败为胜,许太太说不准,是败诉呢。”
我哪里会告他,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撂倒他我也很难屹立不倒,我换了一副娇憨的面目,“你的替身我安排妥当了,柏承的精力会加注在斩草除根江闻,千方百计驱逐他对付他。你大可高枕无忧,在梅尔做事业,埋伏炸弹,丰满羽翼,静待时机。我的部署天衣无缝吧。”
沈怀南摇晃着高脚杯,我才发现,他的杯里是酒。
“高枕无忧。许太太未免小看许柏承的野心,所有会妨碍他,蚕食他股份的对手,皆是他仇敌,他料理了一个,再料理下一个,利益当头,他乐此不疲。我名下的2%股份,许柏承照样虎视眈眈,股份本身是一方面,股份的来源更是激怒他所在。”他饮着鲜红似血的酒水,“许柏承疑心,我染指他的女人。”
我蹙眉,“许柏承不知晓你我的私情。”
他轻笑,“许太太是天真烂漫还是掩耳盗铃。不是只女人有直觉,女人的直觉建立在感性的胡思乱想上,无时无刻有灵感,很廉价,百分之九十从男人的失误入手,而最缜密最擅做戏的男人,他若不失误,女人就像傻子,长久蒙在鼓里,男人百分之九十的失误,其中有百分之六十是无所畏惧,他不介意女人的直觉会带来什么后果了。男人的直觉建立在理性的分析,洞悉,揣测,从蛛丝马迹入手,很少会爆发,可准确度极高,女人再小心翼翼,也逃不过一个想要剜你秘密的聪明男人。”
一阵风从窗子灌入,卷着尘埃和霾沙,洋洋洒洒吞了静谧的茶室,香饵罐颤颤巍巍刮到地上,纱帘荡动,云层忽隐忽现,时而明亮,时而昏暗。
那一束昏暗笼罩在沈怀南的眉眼,像放映的长长的浮光掠影,高深莫测到极点。
“许柏承身为一名亲生父亲都打压、同僚夹击的逆境中高歌猛进的商人,他的直觉许太太别抱过于不切实际的希望,你花言巧语圆场,他只相信自己的猜测。他很可能一眼识破,许太太不是他的私有物了。”沈怀南舔着嘴角的酒渍,“许太太本来也不算他的私有物,私有在事实和名义上都独享,不与任何人、以及自己家族的长辈分食。许太太应该庆幸,如果你没有嫁给许崇文,你从头到脚完整归属许柏承,只怕你更遭殃。终究是他愧怍你,他污染了你的纯白。”
我媚笑,身姿摇曳走向他,依偎在他肩膀,“沈律师幸灾乐祸吗?我遭殃,你舒服得了吗?你有2%的股份,不代表你根深蒂固,我退场,你会立刻被许柏承踢出局,连程世洵都不留你,我横亘在中央稳定三方的刀光剑影,你勉强有戏可唱。”
他饶有兴味,“是吗。”
“还有”我戳着他贲张有型的胸肌,“沈律师装什么。你名下的散股,哪是区区的2%,两倍不止吧。”
我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棉质长裙,风衣脱在屏风外的衣架上,裙摆摊开,铺陈于地面,像翻滚的、带墨色又裹着青白的烟云,白皙瘦弱的双腿,就赤裸裸的映入沈怀南眼帘。
树杈的桂花打着旋儿,凋零一大片花瓣。
花来自枝头,枝头延伸在屋檐下。
日光里,不知名的无边际的黄泥土,一瓣莹白挂住我卷翘的睫毛,痒痒的,凉凉的。
我本能拂掉它,可轻飘飘的没有半点分量,又贴在我唇上,我再次去择,但这一回,沈怀南比我利落。
我只觉被一条手臂扯住,引发天旋地转,随之倒在一个男人的怀里。
他胸膛钢铁般宽阔坚实,炙热的体温那么猖獗,他一簇短发投在眉心,是黛色的剪影,我鼻尖萦绕着微醺的红酒味,不是茶香,不是檀香,亦不是洗发水的香气。是男人的味道,夹杂烟味,清爽又独特的体味,拉菲的醇厚,暗红液体这种颜色的浓郁,它融合于一个男子的气息里,性感至极。
他吻住我,连同凋谢的花一并含在唇舌间。
辗转反侧,又浑然忘我。
我终于知道男人的情难自抑是什么模样。
许柏承从未情难自抑过,他无须自抑,我属于他,从二十二岁就属于他。是完整的,独属于他。他甚至不曾担心许崇文会占有我,他在献出我时,就一清二楚许崇文不能人道,他的妻子是摆设,是抵挡流言蜚语的盾牌。
可怜活色生香,可怜万种风情,统统是他苍老年化里的殉葬品。
沈怀南的自抑,克制,在三个月来像招魂幡诱惑着我。
我没有爱过这样的男人,何止没爱过,我没有见过。
权与钱是男人肆无忌惮的长矛,击破一切阻碍,他们张扬高贵,翻手为云。
我见过太多,许柏承是最厉害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