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放肆得挑衅着他。
他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幽邃,幽邃到像一条万丈的甬道,没有尽头,没有屏障,无尽无休。
“你看报纸了。”
他呼出的气息是浓烈烟味。
“一字不落的看过。”
他鼻孔释放出口腔内壁残存的烟雾,“和你有关系吗。”
我说,“我来澜园,是算准你会怀疑我。”
许柏承大掌温热,像一鼎沸腾的火炉,我却只觉刺骨的凉。
他指尖冰凉,在我脸颊厮磨,“我怀疑是对是错。”
“有对的地方,也有错的地方。”
我望进许柏承的眼中。
横亘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沟壑,隔着鸿沟,我无法真切触摸他,触摸他的魂魄,他的心脏。
我只能触摸他的肉,他的欲,他的毒,他的黑白,他的正邪。
我无法触摸他的阴晴,他的悲欢。
我知道他在乎什么,他在乎权,在乎势,在乎家族遮掩的污秽与虚伪。他活在自己的血雨腥风中,他自己的牢笼是怨憎,是贪嗔痴。我为情而痴狂,他为利而痴狂。
他三十三年都在一场漩涡中浮沉。
我也像他抚摸我,去抚摸他的头发。
他的发很短,发叉凌厉,黑亮而茂密,在一片浓黑所层层掩盖的深处,有微不可察的几根银白,它是十万分之一的存在,不声不响,是许柏承岁月的烙印,长在他的皮囊,也长在我五年的青春里。
我被困在爱他的故事中。
犹如被困在灾难里,劫数难逃。
像染上不知名的疾病,它渗透,扩张荼毒,再抛弃我。
我恨毒了他的抛弃,又无可奈何。
从头至尾,我未曾以爱之名拥有过。
我以夫妻之名拥有的许崇文,注定我和许柏承在彼此的时光里无名。
我像壮士,赌上我的火热,我的一腔孤勇。
他像帝王,在我连下城池后,关上皇城之门。
他要守疆土,保江山。
他杀伐果断,不为人间因果而停留。
我只是看透他太晚,而非没有看透。
剩下的纠缠与折磨,源自我心头的不甘。
“保姆说,你一天不在公馆。”他卷起我发梢,在掌上盘旋着,“你在沾沾自喜吗,在和你的同伙庆功吗。”
我腿一阵虚软,情不自禁抖动着,“我在外办事。”
“办什么事。”
我竭力维持镇静,“崇文委托我,见一见沈怀南。”
我藏掖不住了。
我有预感,宋幼卿同性恋沸沸扬扬之际,许柏承加速调查了来龙去脉,他已查出苗头,只是没理清,理清后他会逐一解决,逐一掐死这些苗头将带来的隐患。
“沈怀南。”许柏承对我的坦白看似满意,又隐约不满,“许崇文委托你的时间。”
“他去外省避风头前。他躲邹铭实,这堆烂摊子就授意我了。我忙于周旋邹太太,也洽谈了几名律师,他最心仪的是沈怀南。这也难怪,许崇文在海城呼风唤雨,是金融界的大鳄,他能入眼的律师,当然是功力过硬的首席律师。”
许柏承眼神凛冽,像刀子剜我,“你今天才说。”
“我忙得脚不沾地,又和你赌气,忘了。”
我无言以对自己的知情不报,许柏承把我安插在许崇文的身边,目的是监视压榨,迷惑许崇文为他夺利,将产业大权攥在自己之手,伺机移交许柏承,玩一出家贼抄底的戏码。许崇文委托我的任务,我必须上报许柏承,他的决策和密谋,我必须警醒,连他的梦话都得记录。许柏承是我的继子,更是一手扶我上位女主人的伯乐,饶是千里马不情愿,伯乐选定了千里马,千里马也要效力。我拦截消息致使波澜乍起,许柏承憾失一步登天的枢纽,他要重回被许从文压制的局面,大局已定,与其我长篇大论讨许柏承的厌恶,不辩解不求饶,反而坦荡些。
他冷笑,“忘了。”
我信誓旦旦,“许崇文并未和盘托出聘请律师的意图,我有打探他的口风,他也讳莫如深。再刨根问底我怕他会多心。他的意图不明朗,是为梅尔的生意考虑,要同哪家企业打官司还是冲着谁,统统未知数,答案既不重要又不清晰,我本意摸清了大概再告知你。”
他神情复杂,“是吗。”
我说,“否则呢,你觉得我叛变吗。”
许柏承居高临下凝望我,“你叛变之处,不是你隐瞒了许崇文聘用沈怀南,而是你记得和男人苟合,不记得自己的使命。我教你诱敌深入,教你排布陷阱,教你应付男人,我教过你放荡背叛吗。”齹
许柏承没点明我背叛的细节,他大抵也没个实据,在玩攻心术诈我。我置若罔闻,径直到茶桌斟茶,“镇压人祸,转圜局势,不急在片刻。流言蜚语高潮阶段到处沸反盈天,你何必卷入,替宋氏挡炮。能平息是宋幼卿的造化,不能平息保全自己就好。人祸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宋氏是被盯上了,在暗处盯上你们联姻的黑手,是从宋氏获取庞大利益的人。宋氏经此重击,多久恢复都未可知,你要吸血宋铂章,不是割肉反哺。一味塑造自己重情的假象,万一梅尔被宋氏拖累,许崇文会放过你吗。”
许柏承接住茶杯,视线定格在漂浮的茶叶末,“宋幼卿出事,你很开心吗。”
我问,“你听实话吗?”
他喝了一口,“你想说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