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季瞧着我,“林小姐,敢问您取证的是许董事长和许总的鉴定报告吗。”
我也瞧着他。
他低下头,“林小姐,我失言。”
我吐出压抑在肺管的气息,“保密。”
“为雇主守口如瓶是我的职业操守。”
我将报告单折叠,塞进坤包的夹层,“我有任务再找你。”
阿季说,“好的。”
他转过身,消失在人流攒动的酒楼正门。
我竖起丝巾,包裹自己的下半张脸,我离座的瞬间,侍者叫住我,“女士!剩菜帮您打包吗?”
我驻足,扫视着餐桌纹丝未动的菜肴,“酒楼后院的怀阳路常有年岁大的乞丐出没,你送他们吃。”我掏出一百元钱,“辛苦你。”
侍者说,“我会照办,女士。”
我从万山酒楼出来,驱车回到景河公馆,厨房里的保姆迎上我,询问中午要吃点什么。
我蹲下在玄关处换拖鞋,“外面餐厅吃了,你甭管我了。”
“夫人”保姆神色怪异,支支吾吾的,“出大乱子了。”
我蹙眉,“什么乱子。”
她余光瞟茶几,“您看看报纸便一目了然。”
她说罢返回厨房,像特意回避,我不明所以,快步走入客厅,翻开当天的海城日报,头版的版面刊印着密密麻麻的字迹,我看清内容瞳孔猛地一缩,是最权威的荣信报社所通报的新闻:宋氏集团千金宋幼卿从十八岁结交女友,是长达十二年的同性恋,在同志酒吧、东南亚的荤馆都现身过,并附上现场照片,她被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包围在中央灌酒,虽没过分的举止,但图文并茂重磅的实锤,又出自荣信爆料,可信度不言而喻。篇幅中再三攀扯梅尔,强调许崇文挑选儿媳的眼光不敌他做生意精准,而许柏承这位未婚妻的虚伪面目,造成他半生的杀伐英武运筹帷幄都在感情的阴沟里翻了船。
荣信报社是荣辉旗下效益最出色的子公司,一度为荣辉洗钱,为荣辉挡灾,荣辉在业内口碑不佳树敌颇多,可每次都逢凶化吉,即便对簿公堂,舆论也把控得死死地,几天就能偃旗息鼓,都得益于荣信在媒体界的地位。荣辉与梅尔、宋氏都不睦,必是荣辉董事局高层乃至项昆本人的授意,用落井下石的方式来炒热丑闻,致宋氏万劫不复,也致强强联姻的喜事成空。
海城商界人人畏惧梅尔和宋氏的实力,巴不得两家一拍两散,以这两只老虎的胃口,要是联合起来,哪还剩下其余企业的立足之地。
宋幼卿此举无异于欺诈,对不知情的梅尔少东家许柏承骗婚,许柏承不追究,会被视作纸老虎,他本就没实权,在老子的公司里当员工跑腿,不从这桩丑事挽回自己面子,他会越混越窄。
我猜测了许许多多的可能性,譬如宋幼卿偷吃,年少无知时堕胎私奔,有不孕不育的不治之症,诸如此类能击垮她的把柄。却没猜到宋世忱拿住了关于他姐姐的最不见天日的秘密。
同性恋人在普罗大众中并非个例,它是情感延伸产物,可作为身负传宗接代重责的豪门媳妇,作为一个必须遵从传统礼教的大户女子,她的独特取向绝不被容许,是她婚姻之路的创击。
我合上报纸,“我饿了。”
保姆疑惑,“您不是在外面吃过午餐吗?”
我揉着眉骨,“我和柏承吵架,心情不愉快,吃两口就饱了。散心一趟舒坦了,馋你煮的甜羹了。”
保姆重新系好围裙,“我马上煮一锅,您先吃蛋糕垫垫肚子。”
保姆进去后,我仰倒在沙发上,拨通宋世忱的电话,他像是算准我会在得知新闻后联络他,正守株待兔等候我,我没来得及开口,他先问,“夫人震撼吗。”
我漫不经心把玩许崇文的烟灰缸,“我预想中宋先生要爆料的,是你姐姐与旧情人藕断丝连,暗地里给许柏承戴绿帽子。”
宋世忱不屑一顾嗤笑,“夫人未免天真了。许柏承对我姐姐的定位是联姻发妻。他的包容度、胸怀承受度,取决于联姻后带来的利益有多大,圈子扩展有多广。而非计较男女情意多么的不容挑衅,利欲上脑如许柏承,发妻的身心所属不重要,明处相敬如宾即可。摆在家中当傀儡牵制我父亲执掌的宋氏是他所图。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姐姐出轨,他们只是订婚阶段,许柏承的颜面扫地并没坐实。我父亲自知有愧,会满足许柏承的一切要求来平息他的怒火,尽快弱化这场灾难,甚至不惜陪嫁半个宋氏也要挽回自己父女的体面。许柏承嗜权钱如命,把女人看作渡他过江的船板,戴一顶绿帽算什么,予所予求何乐不为。我与夫人的本意是阻止他们联姻,杜撰我姐姐出轨岂不是弄巧成拙吗。”
我指腹摩擦着烟灰缸的内壁,“指证宋幼卿同性,就无后患吗?”
“多数人不理解同性恋,可若两情相悦倒也无罪。相处低调些社会是允许的。太过高调,与大范畴的形态相冲击,它会被世人无限放大,放大成它违背传统,违背原始本性。我姐姐身陷泥沼,她能洗清自己再嫁吗。迎娶同性恋的妻子,盖章形婚,有夫妻之实能顺利生儿育女,外人照样有微词,揣测是他们的结晶还是另有来路,海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会讥笑许柏承面对只爱女人的发妻是何等复杂心境,恶意的讽刺将伴随一生,伴随许柏承的宏图霸业,也伴随他的家庭儿女。在高处待久的帝王习惯一呼百应,骤然听到一股不和谐的耻笑,毕生都活在指指点点中,他所受的影响和扒皮,远比我姐姐是浪女回头,要大得多。”
我握着机壳,被潮水般席卷的不可思议而吞噬。
我不可思议宋世忱的毒辣。
他不与人揭露的焦黑的心。
我更不可思议他一招致命的对象,是他共生的姐姐。
血缘共生,荣辱共生,家族命脉共生的宋幼卿。
宋幼卿眼下置身风口浪尖,她不单单是一个为夫家抹黑的待嫁女人,更是一个携带高贵的背景、自己的终身大事和生死存亡都牵连着娘家的枢纽。
枢纽故障,利用枢纽的两方首先会尽力修复,修复失败才宣告破裂。而修复期间,理亏的一方不计成本,占理的一方坐享其成,这等从天而降的好处,比枢纽损坏之前,许柏承自以为能从宋铂章那里获取的好处多上几倍,几十倍,他理所应当接受对方的修复。
可倘若枢纽锈迹斑驳,它烂掉了。
它修复后,贻害无穷。
它不可能再从根基上完好无损。
许柏承身为许家大院中修炼成精的顶级的狠角色,他权衡利与弊自会放弃暂时的利益,抵御长远的损害,而割舍烂了的枢纽。
婚外恋是时代变迁下一种附生于伦理外的畸形情感,它被道德至上的凡人以正义的铠甲去讨伐,排斥和肃清。却生生不息,繁衍得比正式婚姻还泛滥。久而久之,讨伐它的铠甲疲倦了,示弱了,铠甲开始变得柔软和宽容,金字塔尖上的群体成为道德大门敞开的受益者,婚外恋被默认是功成名就的群体的标配。因此宋幼卿出轨或是许柏承出轨,无论怎样天塌地陷口诛笔伐,它都会消弭在权势的威慑与镇压下。
用夫妻的恩爱,体谅,就能抹杀所有的污点。
宋幼卿一时糊涂的背叛,在许柏承的饶恕下简直微不足道。
但她的血脉里,流淌着做男人的欲望。她对女人有欲望,她对离经叛道有欲望。在严肃的传统婚姻中,宋幼卿便休想翻身了。
我手松了紧,紧了又松,我看不见宋世忱此时的模样,也阵阵发寒。
他未必有多高明的城府和无懈可击的心计,他弑宋幼卿的稳准狠,他不留后路的惨绝,让我生畏。
我隐忍着自己对他的寒畏,“依宋先生高见,我接下来怎么做。”
那头的宋世忱同几个娇滴滴的女人在调笑,有啪啪的鞭打声与尖叫声,玩得不亦乐乎,只听动静就知多么出格无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