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去,面带假笑,居高临下俯视他,“多么恐怖。”
他将半块茶点塞进嘴里,咀嚼了两三秒,呕出,“有这么恐怖。”
我一巴掌贴在彩釉的茶具上,“宋先生又搞什么花招。”
他笑着问,“喝茶吗。”
我没吭声,老实坐下,“你找我有事。”
他讳莫如深,“要紧事。”
我缄默,等他的下文。
他招呼侍者进屋煮茶,我掬了一抔蜜饯,甜度太浓,我喜食甜都腻了,我又放回盘子,“她煮她的,你讲你的,又不是保密局的机密,宋先生干嘛神秘兮兮。”
他有一搭无一搭叩击着桌沿,“我在酝酿。”
他酝酿中,壶口的白雾乍起。
他慢悠悠说,“搅黄婚事,宜早不宜迟。婚礼前夕夫妇要登记领证,到时候闹掰了是离异,夫人不希望自己的旧情人在婚史上不是空白吧。”
话题太敏感,我摁住侍者烹茶的手,“我来,你退下吧。”
侍者望了我一眼,“女士,您有需要再吩咐我。”
她站起退出包厢,我问宋世忱,“可行的流程呢。”
他舀了一勺茶叶,“听说,连傅彪都拜倒在夫人的石榴裙下。”
“拜倒?”我捕捉这词汇,“宋先生不是嫌我残花败柳,入不得眼吗。”
宋世忱从三种茶叶盅里糅杂着,兑进茶壶内,“残花是残花,败柳也是败柳,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不妨碍没品位的将夫人当宝贝。”
“没品位。”我揪住不放,“宋先生在讥讽你未来的姐夫饥不择食吗。”
他轻笑,“很快就当不了我姐夫了。”
“你很有把握。”我深吸气,“我和傅彪的纠纷,宋先生倒耳聪目明。”
我装模作样抖落双臂,“你在我身上安装追踪仪了?”
他笑声越发大,“百达丽二男争女,其中一男是女人的继子,你可知声色场所鱼龙混杂,最是偏爱这些不可说的新闻。”
我一手蓄炭块煮茶水,一手调低了冷风扇,“胡编乱造,谣言止于智者。”
宋世忱推来茶杯,“谣言猛于虎,假的也成真,况且就是真。”
我看向空杯失神。
“成大事者,一能化险为夷,二能绝处逢生,三能速战速决。傅彪是危机,辩证看待事物,傅彪也是转机。”
“什么转机。”
壶里咕咚咕咚冒泡,宋世忱拉开陶盖,他嗅了嗅茶香,“许崇文老奸巨猾,海城境内正在发生什么,将要发生什么,他能算出一二。他是怜惜夫人的,可商人吗,怜惜归怜惜,牺牲归牺牲,我父亲令我参悟了一个哲理,在领域内位高权重的执行官,他们什么都舍得,什么都敢舍得。”
我回想昨夜许柏承的那番话,又观察着宋世忱,我得出结论,黑手不是他。
假如是他,他该心虚,此刻不会往这上引。
我眺望楼下的人工湖,说是湖,四尺见方,池塘更准确,池塘里养殖着小活物,和不知名的鱼,品种不稀缺,也不平庸,它们厮杀着,抢夺池面的蜉蝣卵虫赖以充饥续命。
我发笑,“宋先生晓得我此番是正式谈结盟,起码有意向谈,谈妥与否看机缘。你不赌注机缘,你偏要十拿九稳,于是你煞费苦心约我在清风楼。海城的茶坊是风雅场所,演奏乐鼓筝笙,播讲茶艺之道,这家是独一份,养了一池鳞片光鲜却食肉的鱼,大鱼吃小鱼,小鱼组群吃大鱼报仇,许柏承嗜好这口,不想宋先生这位小舅子,也嗜好啊。”
宋世忱含笑,“夫人聪慧到极点了。我约你在清风楼喝茶,一是喝茶,二是观赏水中的残杀。大鱼小鱼是同宗,也许它们血脉相连,为争抢为数不多的肉食获取生存机会却咬得暗无天日,可见心慈手软不管是人是鱼,是强大是弱小,都是把自己驱向末路。”
我目光重新投向池塘,“女人修得玉色,或者生来貌丑,男人家世不俗,或者卑贱糊口,优势越大,越易沦为命运的棋子。宋先生与我都处心积虑,为获取那点欲望,他们也一样,在欲念中至死方休。成是顺应天意的成,败是忤逆因果,我既是受害者,又是加害者,我顺应了天意还是忤逆了因果。”
宋世忱慢条斯理饮茶,“仓央嘉措说,要隐藏多少秘密,才巧妙度过一生。人世的苦乐是衍生于因果,人类的成败关因果什么干系,足够的理智自律,足够的宁折不屈,再加一点掌控全局的本事。夫人忌惮的因果本不存在,存在的是心魔。男人怕贫穷,女人怕衰老,高处的翘楚怕大势已去,低处的百姓无孔不入要攀爬,世所常态,夫人赔进青春年华,赔进姻缘自由,你怎样暗算罪魁祸首都理所应当。”
“暗算倒谈不上。”我听出宋世忱的弦外之音不安分,我把丑话说前头,“梅尔的产业,许柏承,我自己。该得到什么,该失去什么,我自有标准。宋先生依照计划行事,可别擅自做主。我只想伤及许柏承的皮毛,至于伤筋动骨,我没这份意图。”
宋世忱笑了,“与夫人共勉。”他语气高深莫测,“夫人的花花肠子,我是猜得出的。放眼海城,阔太太在名利场的交际都能独当一面,可夫人最狡诈,连许柏承睡了你五年,都未必识清你现在的心思。卸磨杀驴的主意,我奉劝夫人打消,你说呢?”
我望向他。
这节骨眼有一通电话打入,来显是阿季,我摁掉,阿季明白我不方便,他没反复打,而是立马编辑了短讯,我正要放下手机,短信猝然接收,我触及屏幕上的文字,顿时愣住。
不是生物学父子,血亲率百分之零点零七。
我起先觉得自己看错,又瞪大眼看,分毫不差。
沈怀南不是许崇文的幼子。
我攥着机壳的五指越来越紧,直到宋世忱发觉我不对劲,他眯着眼唤,“夫人,”
我一激灵,“什么。”
他视线在我和手机之间来回徘徊着,“有意外吗。”
我强颜欢笑,“突发状况,失礼了。”
他丝毫不介意,“夫人自便。”
我起立绕过茶桌,走出雅间,寻觅到一处僻静之地,回拨了阿季的号码,他正等我的来电,只响了两声,便接通,“林小姐。”
我迫不及待问,“周一我给你的牛皮纸包里两根头发,一根花白,一根乌黑,用这两根头发做鉴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