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1 / 1)

正厅神龛供奉孙氏列祖列宗考妣神主,座前木雕漆金二十四孝,涵义深刻,大厅上下皆雕梁画栋,整个氛围都显得庄严肃穆。

孙氏秉承了老旧的习俗,按辈分宗旁系来祭祀,主祭孙觉,预祭两人,分别是孙思维和孙怀瑾,站于孙觉身后两侧,身后的人则依次往后分宗旁系两列而立,虽早知孙氏体系庞大,但仍有站于外侧年轻后辈惊诧于族人之多,孙氏祖祠极大,此刻祭祠约上百人黑压压地望过去也有序可循,等级辈分森明,孙氏嫡裔一脉只余孙觉、孙思维、孙怀瑾三人,为辈分最高的‘修’字辈,而秦氏虽入赘孙氏,和孙觉女儿佩玖成婚,佩玖为女子,不入祠堂不入宗谱,所以秦氏无论如何只能算外姓,也只能位居旁系列首。

泾渭分明的队列,留心的人自然能看出端倪,明白祭祠前阿九的那番话并无差错,众人便心照不宣。

主祭预祭至所有人依此上前盥洗,孙觉偕香案前焚香,三上香后读告词,依此预祭依此为之,族裔奉香肃立,后堂外击鼓九声令善言弟子面上正言,善言弟子由孙觉选得,照往日每年祭祀由阿九担当,他站于案前,高声朗诵训戒,似梵语吟唱:“凡为吾祖之后,曰:敬父兄、慈子弟、和族里、睦亲旧、善交游、时祭祀、力树艺、勤生殖、攻文学、畏法令、守礼仪;勿悖天伦也,勿犯国法也,勿虐孤弱也,勿胥讼也,勿胥欺也,勿斗争也,勿为奸恶以贱身也,勿作恶劣以辱先杰。有一如此者,生不齿于族,没不入于祠。”

孙氏祭祠甚至区别于现如今保留的其他家族祭祀,流程规格极为严苛,女子不得入内,非族人不得入内,堂内不得大声喧哗造次,故祠堂内都是孙氏子弟,虽说是祖上的规矩,有人听完这一长串的训诫也已是昏昏欲睡,孙怀瑾静立在孙觉身后,自记事起每年的祭祠雷打不动,所以已是司空见惯并不觉厌烦,他站立身形如挺拔青松,抬眸眼角余光却无意瞥见右后侧秦峻脸上的一抹讽刺,他眼底有极轻的微澜掠过,随即便听得阿九话音刚落。

跟随众人齐应声:“敢不祗宗长者之训!”

阿九复道:“慎思哉!勿坠先祖之祀”。

众应“诺”,酹酒尽倾於茅沙,乃揖而退。(训戒原文取自休宁泰塘程氏宗祠春祭和冬祭祖训)

鱼贯而出,祭祠繁复严谨,自觉憋得内伤的众人已都是快步而出,秦峻看身后孙觉本想迎上去,又看到身侧的阿九和孙怀瑾,不想再生事端,随即匆匆借事告别离开。孙思维便留下来处理祭祠后续事宜,此时,便只余下孙觉、孙怀瑾和阿九三人。

孙怀瑾本想告别爷爷回明瑟楼看莫绛心,可孙觉却指明要他和阿九跟着去拙政园,孙觉病初愈,不想驳了老爷子的面子,到底还是应承了下来。他不是被儿女情长左右心思的人,只不过今日颇有些心神不宁,说不上来是因为连日来的疲惫还是因为莫绛心突如其来的病,这丫头这几日有些不对劲他早就看出来了,她执拗,主动询问怕是适得其反,旁敲侧击她又只当充耳不闻,所以借了今日寿宴请了陆尔冬过来,看能不能开导她……

“容之,容之!”

肩膀上陡然一沉,孙怀瑾这才回过神来,看孙觉已经迈进了书房,他看了一眼身侧正奇怪望着他的阿九,面色如常回道:“怎么了?”

“你今日是怎么了?时常走神,是想那丫头啦?”阿九拍拍他,笑道。

孙怀瑾揉揉眉心,苦笑道:“她昨日发烧,今天才好了一些,本想回去看一看,这不就被爷爷叫到这里来了!”

阿九会意,凑近孙怀瑾耳畔:“你爷爷无非还膈应着你,你进去尽量不要逆着他的意,老人家??嗦几句难免的,老爷子明里不说,任谁都知道他最宠的就是你,服个软就成了。”

“我知道。”孙怀瑾心头一暖,点点头,和阿九一起迈进了书房。

依然是十年如一日的摆设,孙怀瑾抬眸便看到屋内唯一挂着的黑白照,照片上的老妇人笑容温婉,怀抱着婴孩,不远处的椅子上坐着比现在年轻一些的孙觉,仍然是严肃刻板的一张脸,眼里却涌动着温暖的笑意。

毛色润泽光亮的鹦鹉站在窗台上在呀呀的叫唤“容之,容之”,屋内燃着舒缓的沉香掠过鼻尖,使得他的神经有一瞬间的怔忪,窗外有热烈的阳光透过七彩棱形的玻璃打在相框的边角,折射入他的眼眸,孙怀瑾眼眸眯起,眼底原本黑沉沉的深海,渐渐有波澜缓缓荡开,七彩的流光如琉璃琥珀,片刻他垂下眼眸,过长的睫毛遮去了眼底的情绪。

孙觉看他眼神瞬间变暗,知道他想起了什么来,叹息一声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书信,上面有熟悉纤细的字体,写着:博衍亲启。纸张已经泛黄,折叠的地方甚至有些破损,是被人反复打开折叠所致,博衍是孙觉的表字,至于写信人,这人是……孙怀瑾背脊僵住,眼眸里带着不可置信。

孙觉手指如抚摸最珍贵的宝贝轻轻磨挲着纸张,随后伸手递给他面前,眼睛半开半合地望着他,似乎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东西,他声音极轻:“这是琼华的遗书,里面有对你的交待,我想是时候交给你了。”

站在一侧的阿九一时间也愣在那里,几乎是立刻抬眼看向孙怀瑾。

孙怀瑾僵直地站在那里,眼眸微垂辨不清表情,手指抬了好久才触到那封信,触到的时候手指不可抑制的颤抖了一下,阿九看见他打开了信,隐约只能看见信上只有寥寥数行,可是孙怀瑾看得很慢,大约过了一刻钟他才缓缓把它折叠好,放入信封,边边角角都掖得平平整整,然后递给孙觉,转身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孙觉站起身,把桌子拍得震天吼:“孙怀瑾你回来,你如果还当自己是孙家的人,你就该知道你奶奶信里的意思!”

孙怀瑾的脚步顿住。咆哮声惊动了园子里的人,有下人闻声过来,正看见正欲出门的孙怀瑾脸色冷冽,书房内的孙觉一脸盛怒,顿时想退回去,却听见平日里温和待人的孙怀瑾的声音寒冷如霜冻,他头也未回,一字一顿说道:“孙家?我的姓氏、我的血液、孙氏带给我的一切,我宁愿从未拥有,也好过现在厌恶如此!”

下人惊愕看孙怀瑾背影走远,孙觉心口一窒,颓然的坐回椅子上,阿九心下已经了然,赶忙走过去给他递过药,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叹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何必非得激怒他,暗地里着人把那个女人送走不就得了!”

孙觉缓过气来:“当初是我做错,想着总能保她一条命,把她给了老三做儿媳妇,归置到那个显眼的位置容之也不能把她置于死地,自己也睁只眼闭只眼算了,但如今若是再不送她走,只怕她的命也保不住,你以为我没有想过他的感受,如今秦氏作大,我有好多事都不能出面,抵得住秦峻的只能是容之,连思维都难再抗衡!”

阿九一惊:“不是已经都成定局了吗? F&T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呀!”

“强弩之末?那小子的九曲回肠他爹只怕都摸不清,他的绝境根本就是他自己让别人带着他走进去的,所有的路他都算得清清楚楚,我困他困了二十几年,想把他往主位上推,不管他愿不愿意。”

阿九一瞬间就恍然大悟:“你是说……”

孙觉打断他的话,眼眸落在屋里唯一悬挂的黑白照片上,一片平静:“他想要脱离孙氏,大约是从14岁起就开始,至始至终只做的一件事。失去了世安,拥有了莫绛心,一切都是劫数。”

莫绛心睡得却并不安稳,多日来的梦魇仍然在不断上演……

漫天的雾气弥漫,竹林里那所破旧的房屋前,钉在门前的木板嘎吱作响有断裂的趋势,许越冷冰冰的一张脸,刻板的说道:“莫绛心,他不会跟你走的,他的家在这里,许世安也在这里。”

她睁大眼睛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许越身侧,眉宇从容温和,端着山明水净的笑意,嗓音清冽如泉水流淌在耳际:“你不该来这里,我早说过,你不该来。”

孙怀瑾不再理她,笑着把那破旧房子的门轻轻推开,里头站着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她笑着拉过孙怀瑾的手说:“你来了,等你等了好久。”

“不,容之……”莫绛心头疼欲裂,四周景物都在匆忙倒退,她甚至来不及抓住孙怀瑾的手,眼睛不断闪过无数人的脸,许越的,孙母的,秦子棠的,盏朵的,孙觉的,则林的……或嘲讽、或冷漠……或怜悯。

天空已经开始下起了雪,越下越大,四周景物变化,肮脏的巷子,昏暗的路灯,赫然是她当年被遗弃的地方。

她跪在地上,整个人都站不起来,她努力的掐自己的手心试图把自己弄醒,突然,一只手伸到了她的面前,骨节根根分明,白皙修长,无名指上一枚不加任何装饰的戒指闪着柔和的光芒,她一把握住他的手,惊喜抬眼,看见了那张温柔从容的脸:“容之!”

寒光一闪,一把刀陡然出现在了孙怀瑾背后,毫无征兆地刺入孙怀瑾的胸膛,鲜红的血如泉涌一般落在洁白的雪里,氤氲成花,触目惊心,背后露出一张冷漠极瘦的脸,坐在轮椅上的盏朵。

“不!”她大喊一声,所有幻象消失不见。

“弯弯,你怎么了?”她听到耳边陆尔冬急切的喊声,莫绛心睁开眼,熟悉的的天花板映入眼帘,然后是陆尔冬的脸。

莫绛心坐起身,才惊觉身后已经一片冷汗,好半天才缓缓的说:“没事,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又是一场噩梦啊……

她抬眼看了一眼挂钟,已经指向下午5点差10分,天色已暗,有模糊的音乐声从远处传来……

“糟糕!寿宴已经开始了,尔冬你怎么不叫我?”她赶忙从床上翻下来,手忙脚乱的冲到更衣间找衣服。

“其实……是孙怀瑾回来过的,他说不用叫你,让你好好休息,他说事情他去处理就好。”陆尔冬转述道。

莫绛心的手指一顿,心中却有什么逐渐清晰起来,她此刻却来不及想,只能想到上次在莫干山孙怀瑾遇袭的事,又想起了那个心惊肉跳的恶梦,心下又是一紧,她极快的道:“我要去。”

作者有话要说:

☆、山渐青

拙政园。

宴客厅设在拙政园西苑,孙宅从进门的东园有宽阔的车行道外,中园以及西园的拙政园都是禁止车行,故客人不论多么尊贵都只能把车停在东园,然后由中园步行到西园的拙政园内,虽然这条规定极为严苛不近人情,但来人却并不感到不愉快,毕竟是S城之首的孙家,即使让人从门口排着队一路走进来,只怕来的人依然只增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