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婵暗忖她不就是个妇人麽。懒与其计较,只追问:“你要带我哪里去?”曹寅似没听见,走到豆腐西施的摊前:“给我拌一碗豆腐。”

很快就递了过来,一块块还热腾腾的,他舀了几勺红辣油抹在上面,狼吞虎咽地吃完,也没给钱就走了。林婵诧异地望向豆腐西施,她仿若没察觉有人吃了霸王餐。

林婵懒理闲事,又问了一遍:“你要带我往哪里去?”曹寅这次很快答道:“出城!”

她站住不动:“我只求你一桩事。”运冬菜入宫的车载马驮挤满街道,他俩避让到店铺的屋檐下,曹寅淡问:“甚麽事?”林婵道:“九爷他还好麽?”问此话时几乎泪泣。

曹寅摇头:“不太好。”她紧着说:“你是锦衣卫千户,定有法子带我去见他一面。”

曹寅嗤笑一声:“那里岂容随便出入,但得发现,你我小命难保!”林婵稍默:“我有了九爷的子嗣。”

曹寅往她肚腹瞟了瞟,还以为是早饭吃撑了。他清咳一嗓子:“这话我替你带给九爷。”

林婵哽咽道:“九爷入诏狱前,对我心存怨怒,起绝别之心,我有许多的话要告诉他......”眼泪一股脑儿涌进喉咙里,堵得难以喘息,片刻才道:“也不晓日后是否还能活着相见,曹千户若肯相帮此回,这份恩情没齿难忘。”

曹寅凝神思忖着,待街道终于空余出来,他才道:“这事儿十分艰险,你一切听我安排,不得擅自主张。”

林婵喜出望外,用袖子抹抹眼睛,连声儿应诺。曹寅这时又有些后悔,真是豁出命去了。

他生自己的气,铁青着脸大步走在前,林婵不晓他怎麽突然恼起来,也不敢问,咬着嘴唇努力在后面随着。

穿桥过市至一处坊巷子,名为杀猪巷,摆了一排肉案,每案前有三五人操刀,在宰杀一口鲜猪,阔切、片批,剔骨或斩刀,动作娴熟且迅速,热锅里水滚着暗红色的血块,咕嘟咕嘟作响,散发出腥臭的味儿,污水泼洒的满地都是,纵然这样的深秋,还有绿头苍蝇在嗡嗡乱飞。林婵几欲作呕,又恐曹寅嫌她多事,只是极力摒耐。

曹寅走近个膀大腰圆的屠户耳语几句,那屠户惊奇地抬头打量她,林婵隐约听他咂嘴,九爷这挑女人的眼光不咋地,又扯起嗓门高喊自己婆娘。不过两声,在另一头清洗猪肠子的健壮妇人走过来,三人嘀咕稍顷,曹寅陪着那妇人到林婵面前,让她叫陆大娘并随她去,等晚间会再来接她。语毕就一径离开。

林婵小心翼翼朝陆大娘笑了笑,陆大娘却没甚麽表情,领着她往巷子里走,摸到第三间房门推开来,里面黑黢黢的,陆大娘点起油灯,是条一人宽的过道,走有十数步进了后院,阴暗的天地,堆放甚多杂物,拉绳晾着一方方猪肉,待房间里燃亮火烛,那陆大娘开口道:“你在这里歇着罢!”转身也走了。

林婵迈槛进房,虽是简陋却也收拾颇干净,壶里温有茶水,碟里几块点心,床上铺着棉被,她松了口气,这才察觉自己已是精疲力尽,也无事做,索性脱掉鞋和衣躺下,头才挨枕,竟很快就熟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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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捌肆章 相见

林婵是被低低地笑闹声惊醒,一时懵懂不知来处。她看着头顶因光线而暗黑的粗布帐子,空气挥之不散的油腻味儿在鼻息萦绕,并未思前想后,却自生某种凄楚。她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索性起身坐起,两个才留头的女孩儿掷石子玩,滴溜溜地响,还有一个较大的,在剪虾子须脚。黑漆板门开了半扇,一抹阳光映着一角门槛,亮晃晃地摇动。

三个女孩儿听到床板嘎吱嘎吱作响,皆朝她看来,林婵趿鞋也坐到桌前,笑问:“现在甚麽时辰了?”

一个道:“差不多申时了。”一个又说:“娘娘睡得香,午饭也没吃。”较大的把剪子放下,蹬蹬蹬跑出去,稍许端了一碟油煎菜饺儿来:“过了饭时,吃点这个垫腹。”林婵没有胃口,把饺儿分给她们吃了,自己提壶斟热茶。三个女孩儿不认生,显然已习惯有人在这里进出,但要打听她们的话却也问不出,口风儿很紧。

很快到了黄昏时,屠户收肉摊回来,提了一串猪肠子,陆大娘沉默寡言,只有在问大女孩儿虾子收拾干净没时、才抬高了嗓门。

她开始量米做饭,烟囱里冒出一缕缕灰烟,屠户洗过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开始坐在屋檐下拉胡琴,嘶啦嘶啦的抑扬顿挫,拉得很起劲儿,显然这是他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光。大女孩儿去厨房帮着烧火,两个小的则蹲在爹爹脚边,托起腮听得很入神。林婵也出了房,站在廊下听着,一曲罢,微笑道:“先生拉的这曲《渔耕晚樵》倒与旁人有几分不同,苍凉劲儿抹淡,却凭添些许壮志未酬之憾。”屠户吃惊地抬眼看她,林婵也打量他,白日里心力交瘁未注意旁的,这时看去,他魁梧英壮,自带一股子威武气慨。

林婵知晓他是谁了,那屠户却很快平静下来,淡笑道:“未曾想夫人深谙音律,可否也来拉一曲。”

她婉拒,他也并不在意,又拉起《平沙落雁》,一股子饭菜的香味从厨房渐渐飘出来。

很快至亥时,陆大娘带着女孩儿去另间房早早睡下,林婵坐立不安,屋檐虽挂着褪红的旧灯笼,微弱的星火仅够廊下寸把地界,远看只有黑洞洞的寂寥,忽闻几声狗吠,有开门阖门的吱扭响,脚步声也由远及近了,曹寅还是白日穿着,林婵赶紧背起袱儿,陆大娘做了些吃食,让带给萧九爷。

那屠户也披衣从房里出来,和曹寅嘀咕了片刻,送他们至门口。

至北镇抚司,曹寅手里拎红笼照路,林婵随其后,偶遇有人问她是谁,曹寅只道来探监的也就混过去,很快至监门,一个狱吏等在那里,显然早知会过,他从腰间一圈铜匙择出一个,把铁门哐当打开了,低声嘱咐:“最多半个时辰,不得耽搁。”曹寅拱手道谢,率先往幽窄通道里走,两边皆是低矮仄逼的监房,隐隐能看到带枷锁的罪臣或卧或躺,因疼痛无意识在呻吟,潮湿阴冷间夹着一团腥臭袭面而来,松油灯发出燃烧的噼剥响,或许是夜深,不曾有动刑,越往里走,越发死一般的寂静。

有脚步窸窣,曹寅往侧边一靠,把林婵护在身后,很快就见两个锦衣卫、用苇席裹成卷筒状抬着与他们擦肩而过。

“是谁?”曹寅问,一个锦衣卫回道:“姚侍郎,进来不过拶夹二刑,就受不住故去了。”

萧云彰已经清理过身上的伤痕,换上鸦青色直裰,方才看了会书册,有些疲倦,阖眸假寐,烛火炸个花子,思绪百转千回。

忽听见开锁响声,睁开双目,是曹寅走进来,心底一沉,正暗忖其的来意,他身后却闪出一个人,以为是福安,再细看,脸色刹时大变。

他站起身走到曹寅面前,神情分外严肃,狠厉地叱责:“愚蠢,竟带她来这里!这是甚麽地方!可知你的擅作主张会害死多少人!”

曹寅垂首不语,林婵则在打量萧云彰,他虽清瘦憔悴了些,但比她胡思乱想的凄凉惨状要好甚多,紧吊的心终于松落了,又难受又高兴,泪花抑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伸手去握他的胳臂,哽咽地叫了声:“九爷!”萧云彰把她的手甩开,也不看她一眼,只朝曹寅喝命:“还不快带她走!”背过身去不理。

“是我求他带我来的。”林婵上前紧抱住他的腰:“我不走,你让我把话说完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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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捌伍章 倾诉

萧云彰闷哼一声,林婵的指尖有些微的湿黏,顿时明白了甚麽,连忙松开手,浅浅的红染在指甲上。

“让我看看,你伤哪里了?”她袖笼里带有药粉,掏出并凑近他身前要解腰间革带。

萧云彰面无表情地仍旧甩开她的手,语气愈发严厉:“与你无关,快随曹寅走!”

林婵抑住满心酸楚,他待她太冷淡了,她日日挂念他,千辛万苦从萧府逃出来,最想的就是来见他一面......他却一直不耐烦地赶她走。

“我给你盛一碗猪骨汤。”她不愿离开,背身用袖子抹抹眼睛,去拿带来的汤罐子。

曹寅也有些看不过去,咳了几下,见萧云彰目光阴鸷的朝他望来,指指林婵,又拍拍自己的肚子,这下总懂了罢。

萧云彰却会错意,怪道她清减不少,连饭也不吃,是故意来气他的麽,她成功了!

林婵端起猪骨汤,暗忖他身上有刑伤,索性舀一勺送至他嘴边。萧云彰撇开面庞,蹙起眉宇,冷笑道:“当我的话耳旁风?想和我一起死在这里?林婵,你怎还这样的孩子气!”

林婵的心狠狠揪成一团,她孩子气,她哪里有孩子气!是他不听她说话,不让她看伤,喂他喝汤也不肯,尽说这些冷酷无情的话刺痛她,日记册里的情爱是前世的冤孽,可这一世她嫁给他后,就再没和萧旻有过一丝牵扯,她在这方面,没有对他不起!

一股子委屈如潮袭涌而来,再难抑忍住。

她把手里的粗瓷碗往地上一掼,不曾想竟豁琅一声摔成两半,她的眼泪也随之如断线珠子流下来:“我原本过得很不好,无论是在娘家还是在萧府,谨言慎行,遇万事总百般掂量,唯恐说错做错惹人不喜或耻笑,她们总赞我温柔顺从、擅解人意,没谁说过我孩子气!只有你说我孩子气,我就孩子气了,全是被你一点一点惯出来的。而今你却又怪我孩子气,你要我怎麽办,你说我该怎麽办?”

萧云彰和曹寅都怔住了,林婵接着哽咽道:“不就是个死麽!人谁无一死,我早死过一回了。还会再惧它不成。九爷你若有个好歹,以为我还会独活在这世上?今我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一句话,没有旁的了!你连听都不肯听就赶我走......如你的意就是,我这就走了!”说完往门的方向走,却又不知怎地,朝边上石凳一坐,撇过脸面朝墙默默地流泪。

萧云彰的手攥握成拳,握了又放,放了又握,他低声问曹寅:“还能待多少时辰?”曹寅回话:“半刻时辰。”

他“嗯”了一声,才道:“你去外面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