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看下去,只见仲灏竟在泷唁的保护下走出了屏障,他抬头望着天空中高飞的黑鸦,欲言又止。

难不成……对于这两位长辈的事情他也略有耳闻,如果方才浑沌的失控真的与白辛仁提到仲灏有关,那么或许可以尝试唤醒没有被怪物同化太久的秦温。思毕,他立即掉转矛头直面浑沌,四周风势骤然改变,压迫它不得不往低空飞去。

而就在它最靠近的那一刻,仲灏突然上前几步,朝着它喊道:“阿温!”

浑沌的动作骤然一顿,就是现在!黑蛇迅速抓住机会,化出无问朝它狠狠刺下,刹那间,构成它的黑云顿时化成实体的黑泥,雷电在其中流窜,从它身体骨架的缝隙里依稀可以看到闪烁的电光,怪物看起来像喉咙的器官不断发出嘶哑的叫声,在地上挣扎着。仲灏不忍,连忙快步跑上前,“阿温,你”

浑沌突然爆发出惨厉的尖叫,随着他的脚步愈近而越发刺耳,它似乎在驱赶他,可仲灏这一次说什么也不会如它的愿了。

他一步步走近,旁边的黑蛇也警惕起来,浑沌的状态很不稳定,他也只能用鼗雷暂时控制住它的身体,如果它应激而奋力反抗,恐怕他、仲灏、畸岩还有泷唁都要被波及。

可当他真的站在它面前时,怪物的叫声停住了,那双暴露在外的蓝眼珠紧锁在他身上,随后又缓缓内收,渐渐地、被无问钉住的身体如流云化开,又重新组合,凝聚成一个女人的模样来,只是她的脸依旧有所缺失,因此看起来凹凸不平,格外恐怖。

“阿温……”仲灏缓缓伸出手、就这样径直捧住了女人的脸,没有太多修为的保护,他的掌心很快被腐蚀开,鲜血直流。浑沌一开始也只是静静任他摆布,直到黏腻的血液流到她的脸上,刹那间她仿佛被针扎到般惊恐跳开,却又受制于体内的鼗雷而只能僵硬地挣扎几下,她湛蓝的瞳孔剧烈收缩着,不肯与他对视,可是仲灏并没有松手,哪怕浑沌对着他吼了好几声,他也没有松开,“我知道的,阿温,你每次吼我也好、打我还好,只是因为你不善言辞不懂表达,你想拿我出气,我也愿意,但是求你……求求你……”他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我一直都很明了自己的心意,可是也就忽略了你的想法,我以为只要我一直单方面地爱着你就好,如今我……阿温,不要再逃开了。”

浑沌的目光缓缓挪到了他的手掌上,那里的伤口已经腐烂得深可见骨,她又看向眼前的男人,似乎有一滴水落到仲灏的手上,他低头,是她眼角的泪。

“阿温,你果然还是有意识的,对不对?你还记得我、记得伏湛、记得大家……”

可浑沌只是摇着头,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般不停地掉眼泪,她的脸上重新长出喙,却只是偏过头去轻轻啄着他的腐肉,仿佛是在心疼他,而仲灏只是一遍遍地告诉她:“我不痛…我没事的……”

末了,他忽然张开臂膀,径直抱住了她,看似有形的女人实际上柔弱无骨,全身上下找不出一根足以支撑她站起来的骨头,也许它们早已被浑沌同化成了黑泥,可她无形的精神、记忆和感情得以保留,支撑着她等候到此刻。

“对不起……”

他哽咽着,女人在他的怀中安静得像是睡着了,她只是瞪大了蓝眼睛,吃吃望着远方,而就在这一刻,仲灏的身体里突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道修之力,将两人紧紧包裹,而浑沌意识到这一点开始挣扎时,这股力量已将两人死死钉在一起,她的外壳开始如花瓣般片片凋落,而仲灏的肉体也被强腐蚀的黑泥所吞噬,身后传来卫卿的呼喊,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回过头,借着最后一口气,他抬起头,那只尚未被蚀瞎的眼睛看向前方的伏湛。

他说不出话了,但是他知道黑蛇会明白。

伏湛举起长剑,全身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剑锋。

……他站起身,两人的躯体都在绝对力量的碾压下化为齑粉,而他也唐突感受到了一股无力:他曾经以为掌握了“空”,便可以无需畏惧地保护珍视的人,可如今看来,他的身前横着太多太多,这片大地上的苦难是无法被纯粹的力量所抹除的,正如当初苏姣以压倒性的力量扭转了社会阶层,可是她统治下的世界依然充斥着痛苦甚至更多,她只是在自我的提升上获得了成功而已。

以前的他厌恶秦温、害怕秦温,对于仲灏也是爱屋及乌的态度,他幻想过与秦温虚与委蛇、针锋相对甚至杀死她的那一天,可等到这一天真正到来,他并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快意。

不,应该说是伏湛肖想过这些,而作为魔王的缚杀并没有。他很善良很单纯地活着,像一只小兽,一个人承担心事一个人担负责任,以为自己在小溪里捧起水洗把脸便看到了全新的一个世界。

他缓缓转过身去,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扑进怀里的顾临渊给撞得一个趔趄。他脸上紧张的神情在那一刻变成了惊愕,随即他笑了,将女孩紧紧揽入怀中。无论哪个阶段的他,在遇到她的时候都不是真正的自己,可她哪一个缚杀都没有嫌弃,也没有因此畏惧他抛弃他,那么他还有什么索求呢?

卫卿跟在她的身后,步伐却是缓慢又踟蹰,目睹师父消失在无问之下后,他依然有些恍惚。因为白鹤的几句话,师父就如此从容地赴死,他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抱住那只怪物的呢?尽管,师父的心结他再迟钝也能隐约察觉到,解毒当时司马宣也和他提到过与师父的交集以及他的心病,心病不除,恐怕他此生都没办法从毒性中恢复…所以师父的身体里可以爆发出那样强大的力量,是否也是因为他的心愿已了、心病已愈呢?还有那天晚上,他其实也是忐忑地说出那句“如果我说是现在呢“,害怕司马宣看穿他拙劣的演技、害怕他真就这样离开,明明早已做好了要独立自强的准备,可没想到司马宣真的走了,他还是不免后悔难过,如果他那天竭力留住雪狼,他是否也就不会回到魔族、不会去迎战浑沌,不会……。

而世事无常,只是这样一战,他便失去了身边最重要的两个人,而浑沌这般可怖强大的怪物,单纯以人族的力量绝对不可能摆平,他们太过弱小,而道修内部早已腐朽,如此败落的种族,又如何能够抵抗外来的怪物?

如今竟是魔族的两代王联手杀死了这两只浑沌,人族在其中甚至扮演着阻碍的角色,这让他如何不感到惭愧又忧心。

0360 第二百一十二章(1) 合作

就在他惆怅之时,泷唁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对于这个怂恿自己师父去牺牲的魔族女人,他心中依然有些忌惮,无论是因为她两三句话就打动那么久不曾吐露剖白自己的师父,还是因为她可怕的读心天赋。不过他尽可能地克制自己没有惊得跳起来,并且保持了属于人皇的端庄,“……军师。”

白鹤倒是直截了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你真的因为目睹这一切而感到困顿迷茫,如果你对魔族此役的牺牲抱有哪怕一丝愧疚,就请你做好人皇的本职。”

本职……

卫卿低下头,长长叹息一声,他不了解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从来没有被教育过如何做好一个帝王、能够教他的太傅也离他而去,更何况一开始父母有意培养的对象是他哥哥而不是他…“没有人天生会当王,”伏湛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你我都在砥砺中成长,这是件好事。仁清真君此生才高行洁,想必也会希望你成为一代明君。”

“可是……”他望着不远处天幕上的裂隙,视线没有聚焦,“我又该从何开始?”人族又该如何行进?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在这里对人族最为了如指掌的只有他自己,而所谓帝王之道,也绝非嘴上说说便是有用的,这些这些,永远都是他自己去探寻的部分,谁都教不了他。

顾临渊抬头看了一眼裂缝。

它似乎比此前扩大了不少,就好像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如同深渊般默默注视着渺小的他们,她依稀能感受到封印的力量,但或许它早已形同虚设,浑沌恐怕并不止这两只,如果再有怪物冲破封印进入魔族的疆域,后果不堪设想。

“伏湛,”她扯了扯黑蛇的衣角,“裂缝…恐怕没有这么简单,我有一计……”

黑蛇原本舒展的眉头重新拧起,但又随着她的话缓缓松开,他微微低下头,把耳朵凑近了她的唇,感受到她的吐息落在他的耳尖,痒痒酥酥,像是此刻唯一的慰藉。

“人皇,”他扭过头去,“我希望能够和人族达成一项合作。”

合作?卫卿有些困惑,且不说人皇这位置能不能坐稳,就算他回去之后能够稳住局势,和魔族合作也是天方夜谭,朝中老臣顽固不化,恐怕会竭力反对他。但他看到顾临渊坚定的眼神,以及天边带来无限压迫与恐惧的裂缝,他还是点点头:“洗耳恭听。”

“我们拟定与人族合作,沿着漠北边境至人族边境神坛修筑防御工事,派驻精兵驻扎,以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浑沌。“伏湛很清楚,其实此事独独魔族来做也并非不可,只是和混沌一战,魔族的强大、道修的腐败只有人皇目睹,而人族依旧处于一个愚昧的状态,因此他们更需要一个契机,让人族可以更深入地了解魔族,抛却蒙蔽与偏见,缓和关系、重修于好。

而卫卿的脑海中,也渐渐构出了一个大概的雏形。他确实厌倦了翻来覆去的痛恨与斗争,如果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去修复两族的关系,他自然是乐意的,“朝廷那边,我会尽我所能去摆平,只是可能需要魔王借我一人。“

“让我猜猜,是畸岩?“顾临渊一针见血。

卫卿大吃一惊:“祖安师妹,你怎么变得这么厉害了?“

那当然!顾临渊要是有尾巴,此刻都要翘上天了,“毕竟我是魔族的王后呀~“

这自然是开玩笑,她虽然不了解司马宣,但是对他总有一些时断时续、迷离惝恍的印象,在记忆中,他应该是一个个人能力很强的臣子,并且外界对他的人品评价都很不错,因此他很快坐上了权臣的宝座不过这可是高危职业,自然天天被帝王忌惮,所以策划兵变好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反正如果司马宣真的亲近卫卿,那么依附在他羽翼之下的那些大臣也必定对他言听计从,那样一来,让了解司马宣的畸岩去扮演他,对稳固朝政应该能起到相当大的作用。

“不过,“她又顿了顿,”你不怕我们魔族趁机把控朝政吗?“

“哇小师妹,这就‘我们魔族’啦?你也太偏心了吧!“卫卿又恢复了以前那种嬉皮笑脸的模样,他下意识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落下去却拍在男人宽厚的手掌上,气氛一度十分尴尬,他连忙跳开几步,又瞥了一眼安安静静的伏湛,”总之,嗯…我觉得这也是我这个笨脑子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了,我相信你,也…暂且相信魔王。“

“那就看畸岩将军答不答应吧。”伏湛淡淡道,顾临渊感觉到他的手在自己的肩头擦了又擦,心里一阵好笑。

0361 第二百一十二章(2) 合作

卫卿回过头去,畸岩在他身后静静站着,似乎已经听了很久了。她紧捂着腹部,方才的激战令她断了几根肋骨,浑沌的腐蚀实在太过强大,她一时半会也难以修复完全。

“畸岩将…”“我知道了。”女将军颔首,拳头死死捏紧,她的目光横越冻原、穿过裂缝,像是在怀念、又像是在祭奠,“这是我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如今吾王已去、浑沌已除,我等前朝遗老也不会继续为你效力,黑蛇……”她看了他一眼,“我们会遍布在魔域的土地上,如果你的防御工事需要驻军,我们会出现在你能看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