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早就睡了,院子里一片漆黑。
但等她走到天井的时候,才发现前面的灯还亮着,院门也大开着。
方淑红顿时皱眉,“这几个孩子,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不知道关门关灯,一个个咋心这么大呢,也不怕半夜家里闹贼,真是一会儿不跟着,就不让人省心。”
话说着,人也快步走到了前面,就要关灯关门的时候,才注意到廊檐下竟然还坐个人。
“你怎么大半夜的在这儿啊,吓我一跳!”方淑红走过去拍了祝明安一把,“你这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干啥呢?别以为你现在身体好了就不当回事儿,学着别人乱造,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别随便糟践了。”
“我就是有几个问题没想明白,这就回去……”祝明安回神,话还没说完,人就扭头看到了方淑红脸上的巴掌印以及红肿的眼睛。
“妈,你这是怎么了?”祝明安皱眉,“你脸怎么回事儿,还有你哭了?”
方淑红这才想起来自己要干什么,下意识捂住了脸,“没事儿,我就是不小心碰了下。”
“妈,你觉得我像傻子吗?”祝明安皱眉,掰开方淑红的手,仔细看了看,确认上面确实是巴掌印。
家里面其他人不可能对他动手,也没有外人在,那就只可能是她自己打的。
“你……”他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是不是听到小西或者美宝说什么了?”
方淑红的情绪瞬间绷不住,再次眼泪决堤。
她拽着祝明安的衣襟,上气不接下气地把前不久偷听到的话说了遍,又开始责怪起自己来。
祝明安也在想同样的问题,但是从方淑红嘴里听到祝成蹊的那些话后,他心里更加不好受起来。
但还是劝方淑红想开点,还说:“妈,你别想那么多,毕竟你和我爸也从来没有真的想把她赶出家门不是吗,你们就是和其他人一样习惯了说那些话,小西也明白,所以她也不是在怪你们,她只是觉得这个社会不公平而已。要不然,她刚才怎么会千方百计让你留下来卖手表,还给你那么大的提成,她知道你和我爸这一年一直在操心钱的事儿,她还不是心疼孝顺你们,你要是让她知道你偷听到她说的那些话,反而该让她多想了……”
“我知道,我出来就是为了收拾的。”方淑红还是好久后才重新收敛情绪,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又忍不住对祝明安说:“大安,全家就属你脑袋瓜子最聪明,你将来的出息肯定也大,你到时候多照顾一些她们姊妹几个。”
“还有,也对美宝好一点,别光想着自己,小西说的对,女孩子生下来确实不容易,我小时候也经历过她说的那些,一开始我也和她一样害怕,只是后来听习惯了,就忘了那种害怕,反而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了。”
方淑红挺茫然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了,但显然她把自己曾经害怕的事情又让自己的孩子重新感受了一遍。
可她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孩子们也都大了,她能做的好像也只有以后尽力对她们好点,然后让祝明安他们对她们也好点。
祝明安低声应了,又陪着方淑红敷了脸还有眼睛,才有些不放心地回去睡觉。
周杭生回到家的时候,家里人还没有歇下,看见他进门,他们忙站起来问道:“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我孙媳妇她们没出什么事儿吧?”
周杭生摇摇头,“没有,我是别的事儿耽搁了。”
老两口这才松了口气,不免又埋怨地看着他,“你也真是,没事儿不知道往家里打个电话说一声,害我们担心半天。”
周杭生默默认了这种责怪,还没来得及开口道歉,就听见他们又好奇地问道:“我孙媳妇这次去特区咋样啊,都带了什么东西回来?能赚到钱吗?还有她路上没遇上什么危险的事儿吧?”
周杭生道:“她说明天一早来看您二老,答应我会在家吃早饭,到时候您二老亲自问她吧。”
“真的啊,明天一早就来?”二老瞬间喜笑颜开,“那我们赶紧去睡觉,不然明天一早起来没精神,万一孙媳妇觉得我们脸色不好,不欢迎她怎么办?”
周杭生:“……”
“她真不会。”他无奈扶着二老去休息,又好奇问道:“我在门口看到书瑶的东西,她又和三婶儿吵架了?”
二老脸上的笑容收起来,“是啊,还不是那些来来回回倒腾的车轱辘问题,你说说她不愿意干活就不愿意呗,非要压着孩子学,咱们这样的家庭,她就是不会干家务做饭又怎么了,她就是淘气些,像男孩又能有什么问题,那主席还说过不爱红装爱武装呢,每次都要闹的不可开交,母女俩都是犟种,哪个都说不听,真让人头疼。”
周杭生嘴里的三婶儿就是那个经常性把没婆家要挂在嘴边的人,她每一次和周书瑶吵架也都是因为这个问题。
而每一次,周书瑶都会跑到二老这儿来住,好长一段时间不回家。
若是以前,他只会依旧觉得这母女俩都有问题,可如今他却觉得,“书瑶应该是太害怕了吧,所以每次都要和三婶吵起来。”
“她害怕?她害怕什么?”开口的是老爷子,倒是老太太若有所思地看了周杭生一眼。
周杭生扶着他们坐下后才说:“可能是害怕没有家吧。”
老爷子没听明白,倒是老太太好奇道:“你什么时候能想到这一层了?”
“想到什么?”老爷子好奇,老太太白了他一眼,才对着周杭生说:“你看看,这就是典型的榆木疙瘩脑袋,你咋忽然开窍了?该不会和我孙媳妇有关系吧?”
周杭生点点头,最终还是把祝成蹊这次为了买房而甘愿冒险的事简单说了下,“我就是在想她这么优秀的人内心都恐惧这件事,那其他女孩子估计心里肯定更害怕,书瑶说不定也是这样,但她又没别的办法,所以只能不停地和三婶儿吵架来伪装自己。”
老爷子一辈子都是粗线思维,根本想不到这么细致的事情,第一反应就是,“这话不就纯嘴上说说嘛,谁会真当回事儿啊,该不会是她们想太多了吧?”
“你闭嘴吧!”老太太又白了他一眼,“我都不稀得说你,你懂个屁!”
老太太爆粗口,把依旧一脸粗线条的老爷子吓一跳,在老爷子的吹胡子瞪眼睛中,缓缓说起来她所经历或者见过的那些在苦难和泥淖中苦苦挣扎求生的女性。
她感慨道:“……如今的情况比前些年已经好多了,但还不够好,因为我们的民众意识觉醒的还不够,因为国民的整体文化水平还不足,因为我们还不够强大,在资源都不够男人分配的情况下,又哪有什么能分给女人的。”
“不过现如今改革开放了,机会肯定会越来越多,国家也会越来越强,眼下的这些困境总会一点一点慢慢消失,最重要的还是国家也在渐渐重视这些问题,你又是要走仕途的,所以你能想到这些,奶奶很高兴。”
老爷子听了半天,虽然觉得老太太说的有道理,但还是嘀咕道:“那以前咋没听你说这么多呢?”
老太太嫌弃看他一眼,又骂他,“你再说一遍我没和你说过,只不过你一直都听不进去,所以我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能想明白个屁!”
她说着就叹气,“社会的大环境就是这个样子,有时候太过于清醒和明白,其实也不是真正的解决办法,因为清醒者的口号有时候并不能叫醒混沌的人,只能从旁一点点地扫开混沌,从中扯出一条线,慢慢把线头理清,才是最实际的。”
“更何况你们以为妇联的人,尤其是那些领导层想不到那些痛苦吗,是因为现实不允许她们做的更多了,不过现在好多了,我前两天刚得到消息,说下面有个县牵头报上来一个有关于妇女权益保障的立法提案,最近妇联正在开会商量这件事,说看要不要在明年的大会上正式提出来,我也过去凑了几回热闹,倒是觉得这是个好事儿。”
她退休前一直在妇联工作,如今听到这样的消息,自然万分关注和高兴。
“所以你看,这就是社会和人民思想的进步。”老太太感慨地拍了拍周杭生的手臂,“不过这条路依旧任重而道远,希望到你们这一代人成为国家中坚力量的时候,能看到女性的真正解放吧。”
周杭生沉思,老太太很快又道:“不过说起来,提出这个建议是黑省的北林县,好像孙媳妇下乡的地方就是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