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口婆心把高考最大挂在嘴边,天天耳提面命念叨不停地是这个人,可顾忌着男女有别,隐晦又委婉关心她身体的也是这个人。
林语禾的目光慢慢清晰起来。
这个人姓舒,是她的班主任。
舒老师一路狂奔,明明那么近那么近,可倒塌下来的横梁、支撑柱、还有各种他甚至认不出来的材料,将礼堂变成了一座移动迷宫。
他转过头想看一眼学生的情况,却发现一根钢筋不知道从哪儿斜插了下来!
“躲开!”
世界在这一瞬间被切分成了无数以毫秒为单位的碎片,漫天飞舞的粉尘将中年男人的鬓发染得斑驳,冰冷的钢板上映出他用尽力气而狰狞的面孔,舒老师奋力地扑了上去,久未锻炼过的身体在这一刻出乎寻常地灵活,伴随着钢筋砸入地面的咆哮
“痛!”
“卧槽,好痛!”
师生同时发出了痛呼,林语禾被班主任用力地推到一边,捂着留下红痕的手臂,怔怔地看着面前趴倒在地上,浑身狼狈的男人。
和她相比,舒老师的情况就不太好了,男人死死地按着小腿,巨大的痛楚逼得他怒骂出声,掌心碰到一手黏稠,毫无疑问,他受伤了。
在这个最不能受伤的关键时刻,他却受了伤,钢管堪堪擦着舒老师的腿过去,西装裤变成了破洞鬼火裤,皮肉掀起,鲜血淋漓,眼冒金星。
不幸中的万幸是他推开林语禾那一下带来的反震,也让他往旁边歪了一点,没有被它贯穿骨头,疼痛让肾上腺素急剧飙升,舒老师低咒一声,想摸索着站起来,却又扎到了不知道哪儿的碎片,刺痛让他倒吸口冷气。
更坏的情况发生了,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他鼻梁上的眼镜不翼而飞,他探出手,却只摸到了碎成片的眼镜腿。
第08章 第 8 章
林语禾做了个漫长的梦。
梦里她还是五六岁左右的年纪,一左一右地牵着父母宽大的手掌,几乎是一荡一荡地往前走,妈妈嗔怪地叫她不要这么玩太危险,爸爸却是一脸宠溺,说小禾想玩就玩,爸爸在这儿撑着你呢,不会摔下来的。
妈妈怪爸爸太溺爱女儿,却又在几句甜言蜜语中败下阵来,母女俩脸上露出一模一样的幸福笑容,年幼的林语禾伸出短短的手指头指着远处的大圆盘说要坐那个,这对恩爱的夫妻便顺着女儿的心愿,带着她一起坐进了透明的小盒子里。
圆盘升到最高点,她扑到了玻璃边喊哇塞,一张脸贴在上头压得扁扁的,像只胖乎乎的饺子,妈妈凑了过来将她抱在怀里,爸爸卡准时机,在这一刻按下了快门。
太阳升了起来。
躺在病床上的女孩慢慢、慢慢地转动着眼珠,随着眼皮的微微颤动,她睁开了眼,刷着大白的天花板映入了眼帘。
焦距调整,她眨了眨眼,试图看清更多,却发现自己浑身乏力,四肢酸痛得好像不是自己的,她只能艰难地转了转眼睛,动了动手指头。
这一下惊动了床边趴着的女人:“小禾?!”
是她妈,还是那么风风火火,女儿醒了立刻就去按床头铃,外头的走廊上没多久就响起了脚步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带着护士鱼贯而入:“病人醒了?哪里不舒服?”
似乎只是口头上问询,然而他们迅速的动作却又表示并非如此,体征检查、抽血、量血压……一系列操作之后,领头的医生尝试与她进行对话。
林语禾一开始什么都没回答,众人都十分紧张,常美琴紧紧地攥住床单,又是害怕又是忐忑地盯着医生的脸色,直到林语禾艰难地迸出一句:“……我口渴。”
所有人都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还能正常表达自己的生理欲望,至少证明人是清醒的,又确认了一遍林语禾的状态,刚刚怎么来的医疗大队又原模原样地从病房离开。
常美琴跟了出去,隔着薄薄的一扇门,林语禾也能听见母亲压低声音的哭声,再抬头看,旁边没有床位,也不存在病人,她竟然住了一间单人病房。
窗边摆着一盆三角梅,能听到楼下有人在浇花,水压从管子里喷涌往上,在玻璃窗上溅出星星点点的水花,又在投射下来的阳光中晕出一弯小小的彩虹。
常美琴推开门进来,手里还拿着大大小小的单子,她没有向林语禾解释这些都是什么,而是将它压在了病床旁边一张更低矮的行军床上,上面还有人睡过的痕迹,林语禾看一眼就知道,之前照顾自己的时候她应该都睡在这里。
“你想要什么,和妈妈说。”
“……想喝水。”
身后的枕头塞了上来,常美琴将女儿慢慢扶了起来,拿过热水壶给她倒上小半杯开水,又兑了大半杯凉白开进去。
温热的水灌进喉咙里,先是刺痛,紧接着是滋润,林语禾一口喝光还有些意犹未尽,常美琴又转身去给女儿兑第二杯。
林语禾看着她消瘦的背影,轻声开口:“我梦见小时候去宣城公园玩了。”
常美琴的手抖了抖,又强自稳定下来:“是吗?”
“爸爸给我们拍照,在摩天轮上。”林语禾笑了笑,“原来那时候有那么大的摩天轮,拆了真可惜。”
常美琴将水杯拿了过来,看着女儿慢慢抿着喝下第二杯,好一会儿才开口:“对不起。”
她知道,女儿口中的“爸爸”并不是如今家里的那个男人,在很多年前,他就已经变成了一个不会动的盒子,装进了一座不会动的墓碑。
林语禾姓林,却不是林勇的林。
“对不起……”常美琴喃喃地说着,像是在对女儿忏悔,又像是透过她,在看向另一个人,女人苍白的脸颊上流下眼泪,“对不起……”
她想起多年前带着女儿出游,母女俩胆大包天要去探索原始森林,路过一处干涸河床的时候,她在前面走,女儿在后面亦步亦趋,忽然一声哭叫,她转过头,看见女儿偏倒摔在了草丛里。
常美琴浑身的血液在那秒近乎凝结,她看向旁边的河床,裸露的岩石有棱有角,如果女儿不是往里摔倒,而是向外倾倒……她不敢再想会发生什么,只能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
她带着女儿出了意外,甚至做好了回家以后被丈夫训斥的准备,可年幼的林语禾却“包庇”了她,回家和爸爸说自己在马路牙子上摔了一跤,还被她爸笑话是平地摔公主。
学校来电话的时候,常美琴甚至还没意识到为什么联络她的不是女儿的班主任舒老师,而是一个自称副校长的陌生人。
直到她隔着电话听到警笛声和救护车运送病人时高低错落的呼号,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素未谋面的校领导,为什么对她态度温和客气,一句话恨不得弯十个语调。
常美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方式赶往医院,又是如何给女儿办完了入院手续,医生、护士、不认识的学校这个谁那个谁在她耳边嗡嗡地说着话,她只能看清在病床上的女儿,浑身狼狈,脏兮兮又可怜地蜷缩在那里。
她差一点,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宝贝。
眼泪,是崩溃,是痛悔,是压力绷紧到极致后,弹簧不堪重负发出的悲鸣。
“说什么呢,妈。”林语禾却弯了弯嘴角,她有些艰难地伸出手,不知道是不是脱力的缘故,它有些使不上力气,林语禾只能有些滑稽地控制着手指头,模仿着火柴小人行进的动作,慢慢地攀到了常美琴的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