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被夸赞的佟归鹤,则一眼瞥见温谣身旁那个冷面郎君沉下的眸色。
来的路上,他与几位同窗,早就听了许许多多京城这边的传闻,知道温谣的夫君孟崛,是大理寺中人人闻之色变的“孟阎罗”。
审时度势,他可不敢惹。
“孟夫人谬赞,佟某侥幸忝得解元,全赖叶先生悉心指导。”他谦虚极了。
实则,他也与从前不同。
自从在当涂,那晚与奚子瑜争吵之后,经历过独自在外游历、又重新潜心备考,他与叶采薇已有数月未见,当初那非她不可的执念和倾慕之情,已经彻底化作了高山流水的敬仰,无关男女私欲。
容津岸与叶采薇和好的事,他知晓的那一刻,只剩下了祝福。
闲聊片刻,便有人按耐不住。
几个学生到底年青,这又是第一次来到天子脚下,面对孟崛这样的朝廷命官,即使久闻“孟阎罗”的雅号,还是忍不住问起:
“其实,大家……都在私底下讨论。三皇子齐王受陛下宠爱了三十多年,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太子,但谁知道,转眼便死得这般蹊跷,陛下的诸多动作,又像是在极力掩饰着什么……”
“而转眼,容大人便被派往辽东前线,难道,这些事真与他有关?”
但不等孟崛冷下脸来出言阻止,温让和温诞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就先小声提醒:
“这是天子脚下,你们谨防祸从口出。”
学生们悻悻,默了一会儿,便有人开始谈论起已死之人:
“天威难测,你我以后进入仕途,可还是要处处小心。”
“单论这件事,若说陛下雷霆君威,可赵贵妃在期望暴毙后几日也突然薨了,陛下不仅给她以皇贵妃之礼下葬,还破格单独赐了足足十个字的谥号;但若说陛下念及旧情,赵贵妃死后不到一日,他又立刻开始清算赵
氏家族……”
“是啊,说起这个,你我远在南直隶,却也从小听闻赵氏一族的恶名。”
“这么多年以来,赵氏一族仗着陛下对赵贵妃的宠爱,可谓是嚣张跋扈无所不用其极,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然而,雪片一样的弹劾奏折呈到陛下的面前,他却基本都是留中不发。所以,齐王党中那些见风使舵的小人,也就跟着大肆贪墨横征暴敛,咱们在应天、第一次秋闱的遭遇,不就是齐王党人在作恶吗?”
“说起齐王党,还记得当初咱们在池州遇到的那个康和县主吗?”
“就是那个自称容大人的未婚妻,结果连容大人还在热孝期都不知道的?还有不识货摔坏人家的极品天青汝窑杯,拿不出钱赔偿,反而要叶先生帮忙的?我当然记得,清清楚楚。她也是因为家中与赵贵妃沾亲带故,她那个爹又很是受齐王赏识,这才破格得了陛下一个‘县主’的封号,别说在池州了,就是后来咱们第一次去应天的时候,她对叶先生那可真是态度恶劣至极……这次赵氏一族被全盘清洗,她是个什么下场?”
“她狗仗人势作恶多端,手下害死过好几条无辜百姓的性命,死有余辜。听说,他们被抄家那日,先前被害死的苦主家人终于等到雪恨的机会,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上去两刀,就把她给捅死了。”
“顺天府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的尸骨暴露几日都无人清理,最后被野狗叼走了。”
“所以话说回来……在这场风波里唯一保全下来了的,竟是嘉柔公主和魏国公世子,到底是陛下亲生的女儿,不一样。”
“是他们夫妇二人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否则,看看是不是天网恢恢?”
讨论到这里,却见远处一对男女姗姗来迟。
男人身量颀长、穿着考究,举止温润落拓,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英俊面容,生得一对桃花眼,看谁都是深情款款;女人娇小可人,装饰极少,生得素白柔婉,凸起的小腹,说明她与温谣一样,都怀着月份差不多大的身孕。
这两个在东流县算是名人了,几个学生哪有不认得的,除了佟归鹤之外,纷纷起身行礼,向七爷和七奶奶道好。
只有佟归鹤慢了一步,拱手道:“梅娘子安好。”
梅若雪也对他单独回礼:
“应天一别,佟公子果然高中解元。我这方贺礼备得晚了,为了等店家送上门来,这才姗姗来迟,佟公子不会见怪吧?”
说完,她示意霍嬷嬷将锦盒递到佟归鹤的手上。
佟归鹤打开锦盒一看,里面装着一块扁方形状的镇纸,是戗金大漆的漆器,缀以精美的掐丝珐琅彩,花纹则是一匹在烈风和箭雨中奔腾的战马,骏骥赫赫,栩栩如生。
“佟公子属马,这方镇纸上的马,以佟公子的博闻强识一定认得,乃昭陵六骏之一的拳毛騧,”梅若雪盈盈笑着,
“拳毛騧曾随前朝太。宗皇帝打天下,几番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你们读书人常说,叫……‘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①’,能文能武,这份礼物,尚算合佟公子的心意吧?”
两人这般熟稔,在场之人无不惊异。
自然而然,他们都看向了梅若雪的夫君,她身旁的奚子瑜。
但奚子瑜纵然早已俊脸黑成了锅底,也只能保持礼貌的笑容,对梅若雪关切道:“站久了伤神,赶紧坐下说话吧。”
外人当然不知道,昨晚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奚子瑜,你与容大人这五年来可是一直都有通信,他曾在辽东立下大功,你却一直对采薇隐瞒这件事,这其中有多少你的私心,不需要我多说吧?”
梅若雪含笑揶揄。
纵使她对叶容二人贺礼的真实原因不甚明晰,但见叶采薇对辽东一事的反应如此之大、二人迅速和好,也能猜到其中大致根由,因此对奚子瑜的所作所为更加不屑。
“是采薇自己,不愿意听到任何关于仲修的消息,我只不过……是顺着她的心意做罢了。”奚子瑜眼神躲闪,分明一个字都反驳不了。
梅若雪早就猜到了他的反应,红润的小脸上,荡漾起疏懒的笑来:
“倘若当年容大人真的一去不回,你恐怕也会选择向采薇隐瞒的,对不对?没有什么能争得过一个死人,何况你连上桌的机会都没有。”
她看着奚子瑜深深桃花眼底不断翻涌的羞愧和恼怒,施施然继续说:
“我一开始就表态了,只要你去向采薇坦白、告诉她一切,我们之间一笔勾销,我跟你回东流,当这些事都没发生过。”
“可惜了,你做不到,你也根本不想去做,用旁的方法来缘木求鱼,还有什么用呢?”
奚子瑜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今天一言不发地等,等那用了十足真心的礼物送来,从前她也这么给他准备礼物,现在再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