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命难违,他是不可以立时出宫的,但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基本笃定了掳走叶琛的元凶是谁。
对方这么做,不过是为了逼他现身、逼他出于爱子情急做出冲动事,好抓住他的把柄报复他,暂时还不会对叶琛下毒手。
对付幕后黑手最好的办法,是他静候嘉泰帝清醒,只有借助天子的力量,才能救叶琛出来。
容津岸被召见的地方,并不是嘉泰帝的寝殿。老皇帝为了能再臣子面前保住近五十年来天子的威仪,每一次都会提前服药,又换上繁复纹饰的龙袍,在偏殿绣榻上的懒懒靠坐,疏懒惬意,如同他轻而易举操控九州万方。
室内的光线并不好,博山炉内袅袅青烟馥郁,隔着几层模糊的轻纱,嘉泰帝的声音是慢条斯理的细,也因此而格外阴晴不定:
“你凭什么笃定,是老三掳走了你的宝贝儿子?”
“宝贝儿子”四个字便足以表达皇帝的态度,他的掌间挂着一串成色极好的墨绿佛珠,缓缓捻动,更衬得那皱纹密布的手,是苍老的可怖。
容津岸仍旧伏跪在地:“齐王殿下继承了陛下的聪慧绝伦,这段时间朝局的变化,足以让他推测出,是臣早早背叛了他,害他失了陛下的宠信,故而报复臣。”
嘉泰帝对他不甚高明的马屁并不买账:
“是朕让你接受他的招揽,谈什么‘背叛’,话里话外,无非埋怨朕,让你的宝贝儿子陷于危险的境地。”
嘉泰帝少年登极,是个极为聪明且极为自负之人,容津岸清楚应对这样的君主,除非有完全的把握,否则绝不可卖弄自己的小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
“当然,陛下与齐王殿下父子情深,臣万万不敢从中挑拨。”他道,“陛下最了解您自己的儿子,远远甚于臣了解臣的宝贝儿子。”
嘉泰帝不说话,殿内连一丝衣料的响动都不敢有,就这样片刻,老皇帝才又言:
“这次召你入宫,也是为了老三的事。”
六皇子已经彻底失势,容津岸为了骗取齐王党的继续信任,给他们提供了不少六皇子的罪证,而齐王党在六皇子回京后也迫不及待对其反扑,重拳出击,直接就将他打得永世不得翻身。
但对于三皇子,嘉泰帝却没那么果决。
他少年登基,帝王之路却走得曲折,因此对“不落俗套”的赵贵妃,宠爱每每逾矩。三皇子姜长铭是他们唯一还活着的儿子,从姜长铭出生起他便对其寄予厚望,还曾亲口对赵贵妃允诺,将来要立其为太子。
事实上,当初十余年的国本之争,他与朝臣们拉锯,差一点就成功了,最终还是不得不妥协,原本废太子逆案尘埃落定后他应当立刻兑现当年的承诺,但持续的、不可逆转的衰老让这个已经在位三十余年的皇帝心生了他自己都感到厌恶的惊惶,当他再次尝试去审视自己还活着的儿子时,一切又和从前都不一样了。
“陛下!”容津岸保持着伏跪在地,提高了音量,“臣斗胆,为臣犬子与陛下打个赌。”
“让朕允准你带人搜查齐王府救你的宝贝儿子,还要同你打赌?”嘉泰帝手中捻动的佛珠转得飞快。
“是,臣贪心不足,既要又要。”容津岸毫不犹豫,“赌臣此去,能在齐王府上找到犬子,若臣输了,请陛下赐臣一人死罪。”
“倘若你赢了呢?”嘉泰帝幽幽问。
“请陛下允准,臣向陛下提一个要求。”
“容仲修,你的胆子倒是大,愈发跟你死去的泰岳一个德行了!”嘉泰帝将手中的佛珠甩在了绣榻上,闷响。
但他也像赏识叶渚亭那样赏识容津岸的才能,在叶渚亭因太子逆案死后,容津岸尴尬的身份令他在朝中的局势比旁人要艰难百倍千倍,后来是他立下大功,嘉泰帝看他的目光,才少了最初的偏见。
是以,在齐王党的眼里,容津岸这个清流领袖是他们背地里的走狗,在六皇子的眼里,容津岸是对他弃暗投明对付三皇子的工具,容津岸在他们中间游走,实际上,却是嘉泰帝放在儿子们身边的暗器。
帝王之家,即便是亲生父子间,也充斥着猜忌和算计。
容津岸是嘉泰帝的孤臣、纯臣、直臣,就连丁忧返乡,都是为调查南直隶长久以来的科举舞弊做的幌子。
只不过这次返乡,让他终于见到了苦寻许久的叶采薇。
意外之喜。
“臣替犬子,谢陛下再造恩德。”容津岸听懂嘉泰帝的意思,郑重叩首。
“容仲修,你为了自己的儿子,却处处做着离间朕与朕的儿子们的事。”嘉泰帝又捡起了佛珠,阴阳怪气。
他一顿,“听说,叶采薇想以女子之身参与科举?”
说的是容津岸将叶采薇写的书拿到国子监的事,国子监代表着官方,若被国子监刊印推广,是有可能会影响到日后的科举。
“内子……叶氏与叶渚亭一样,怀揣着著书立说的夙愿。”容津岸如实回道。
嘉泰帝只当听不见那个突兀的“内子”二字,只说:“等你的儿子找回来,把他们母子都带给朕瞧瞧。”
***
被顺利送回孟府之后,叶采薇立刻恢复清醒,先让孟府的人假装放出一点点风声,说她受不了儿子失踪的打击,彻底昏迷不醒。
她可以笃定叶琛是被三皇子的人掳走的,以三皇子远甚过六皇子恶劣的品性,若叶琛已遭毒手,他一定会将孩子不成人形的尸首神不知鬼不觉扔到她的眼前,好让她彻底崩溃。
而现在还是风平浪静,只能说明三皇子有所忌惮,尚未取叶琛的性命。
孟崛此时正在孟府,“既然笃定了容安在三皇子手上,一切便好处理多了。”
叶采薇拳头攥紧:“但我们仅凭康和县主,捕风捉影的推测,无法带顺天府的人硬闯齐王府。”
孟崛道:“连谣谣都不知道,其实我与仲修已经暗自筹谋了多年,齐王府上有我们的眼线。我立刻通知他们仔细探查,一旦有确凿的证据,便可以名正言顺让顺天府去搜查。”
“可是这样一来,未免耽误太久……”叶采薇蹙着眉摇头,“若是让顺天府的人搜查齐王府,又实在打草惊蛇。”
她一顿,“不若这样,我扮作寻常小厮 ,不会被人认出来,我亲自去一趟齐王府,无论容安是否被关在那儿,只要有机会接近姜长铭,我便可以拿他的性命要挟,救出容安。”
但孟崛拒绝:“万万不可,这么做无异于鱼死网破,不仅是容安,连你的性命都极有可能保不住,这也很有可能就是三皇子故意设下的陷阱,就算不是,让你们置身险境,我无法对仲修交代。”
“不,这是我自己决定的,孟崛,这与你无关,你对得起任何人!”叶采薇冲口而出。
但旋即,她又意识到自己铤而走险的办法很有可能会连累到孟崛夫妇,甚至还有温府上的众人、载徽书院,她又急又愧,连连向孟崛道歉。
温谣轻拍她的背,安抚她剧烈变动的情绪。
“好在齐王府的眼线功夫底子不错,若找到容安的下落,悄悄把孩子带出来是最好的办法。”孟崛也改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