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奚家家主可以算是整个东流县最德高望重之人,托奚家百年积累,在乡邻中的声望甚至超过了几年一任的县太爷,在外,也向来俨然一副救世主的姿态。今日大清早,因为她一句有理有据的反问,找不出话来反驳的他,竟只能拿出自己的身份来威压。
从前这么多年,她是怎么忍下来的?
“奚家的规矩太多太多了,从老到小,从上到下,从尊到卑,儿媳从第一天进来就被告诫了无数次,要孝顺长辈,要对夫君恭顺,要做好媳妇的本份,不按着规矩来,便是错的。”
梅若雪迎着奚家家主的逼视,一双眼眸淡若秋水,却没有任何躲避的意思。
从前她连头也不敢抬,何况直视?
“夫君生来骄横,如今愈发乖张跋扈,在伯父的嘴里,正过来,反过来,都是儿媳一人的过错……若儿媳说,这锅,儿媳偏不想背呢?”
语调轻漫,泠泠悦耳,不疾不徐。
“你什么意思?”
奚家家主一拍桌案,竟站了起来。
居高临下的姿态最是能增强人的气势,何况奚家家主惯会端起一家之主的威仪,光是那身为男子的伟岸体魄,睥睨俯视柔弱无助的儿媳,简直易如反掌。
但旋即,他便陡然意识到自己是在无能狂怒,越是恼羞成怒、越是暴露心虚,他顿了顿,只能端起桌案上的茶水,用盖碗来掩盖自己面上的失控:
“若雪,念在你怀着身孕,情绪起伏太大,说话不过脑子,方才的那些话,我只当你胡言乱语,不与你计较。”
那茶水早已凉透,冷沁沁地从喉咙直直落入脾胃,竟生出了许多心悸,迅速蔓延开来。
“可我想同你们计较,”在奚家家主仍用喝茶掩饰的当口,梅若雪说,
“我,正式向你们提出,我要与奚子瑜和离。”
霍嬷嬷赶到时,梅若雪正一个人坐在床上。
她瘦弱的身躯斜斜靠着床头的立柱,像在风雨中飘摇的浮絮,手中捏着两张不知写了什么的纸,小脸比纸还苍白,一双眼空洞地怔愣,光是这幅样子,已经足够惹人心疼。
“我的姑娘,你、你怎么会……”霍嬷嬷霎时便红了眼眶。
这几日她那酗酒又滥赌的丈夫儿子不争气惹了祸事,她忙着回去料理,刚巧不在梅若雪的身边,方才刚一回来,就听说梅若雪惹家主生了大气,竟到了将她禁足在房中的程度。
“是我,我异想天开,竟以为主动向他们提,他们会肯。”梅若雪抬起头来,目光接上霍嬷嬷的,将手中的纸,放在了一旁的床头柜上。
霍嬷嬷却怔住了。
眼前的梅若雪,还是那瘦弱不堪的身躯,还是那苍白如纸的小脸,但只这一眼,竟让霍嬷嬷心中那点怜惜,化作了震慑。
她不一样了,梅若雪不一样了。
霍嬷嬷不由自主地拿起了那两张纸,扫读着,又听梅若雪道:
“嬷嬷,我已经下定决心和离,离开这奚家,你莫要劝我。采薇是对的,我早就该想通了,天大地大,我为什么一定要把奚子瑜看作全部?”
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霍嬷嬷读着信,那叶氏也不过是听说梅若雪再次有了身孕,特意在半路上写来恭喜她、嘱咐她好生养胎之类的话,至多不过是提了一些叶氏在外不安分乱晃荡的事,怎么就成诱骗她和离了?
梅若雪自是看穿了霍嬷嬷眼里的疑惑,摇了摇头:
“采薇并不知我这般处境,当然不会直接劝我。”
她说:
“只是,我读到她在应天和上京路上的见闻和趣事,觉得热血沸腾,难以自抑。采薇的前夫还不够好吗?多少姑娘羡慕她可以得到这万里挑一的郎君,可她当年,宁愿隐姓埋名,也坚决要和离,坚决离开京城。”
霍嬷嬷的脸皱成了一团。
“这些年,生下琛哥儿后,采薇在青莲书院教书、写作,我眼看她比刚来时一天天的好了起来。”梅若雪不疾不徐地说着,眼中流淌的全是欣慰和艳羡,
“她自由自在、做着她喜欢做的事,不用看夫君的脸色,更不用没日没夜侍奉公婆,就算把唯一的儿子留在东流,她也要坚持上京、看望生病的闺蜜……这样的洒脱,这样的日子,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有?”
而霍嬷嬷早就被这番话惊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哎呀呀,我的姑娘,我的好姑娘喂,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梅若雪自幼便被奚老太爷做主接到奚府来生活,从那时起,霍嬷嬷便伺候在她的身边,这姑娘听话、懂事、对谁都温和可人,对长辈更是低眉顺眼,也是最守规矩的人,什么时候竟生出了这般不可理喻的想法来?
霍嬷嬷又惊又气,手中来自叶采薇的信纸仿佛就是让梅若雪着魔的罪魁祸首,她狠狠将其揉作一团,急吼吼道:
“我的姑娘,那叶氏的话你怎么能当真呢?你想想看,若不是她,七爷怎么会去京城三年,回来就变了?七爷怎么会做出那么多荒唐事?又怎么会不把你生养的哥儿姐儿放在眼里,只当那琛哥儿是亲生?像叶氏这样的异类,迟早会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努力给自己顺气:
“叶氏自己便是最最不安分的人,夫为妻纲,夫君便是妻子的天,妻子听从夫君的话是天经地义,哪有妻子自己和离的?女子的本分就是在家相夫教子,为夫君打理后宅,又哪能在外抛头露面?”
“可是嬷嬷,你自己的夫君酗酒滥赌、扶不上墙,你不也到奚家做工、抛头露面,想靠着我谋得一份保障?”梅若雪晶亮的眼眸看着霍嬷嬷,“难道这些,都是你听从你那夫君的建议?”
“我的姑娘,你怎么能和我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的夫君再如何,都是我该受着的,我不会与他和离 ,他们父子俩也根本离不开我……但姑娘,你的夫君是什么人?你现在就在正道上躺得好好的,睁大眼睛看看吧,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奚家七奶奶的日子,你若执意糊涂下去,这七奶奶的位置腾出来,有多少人争着抢着要?”
“争吧,抢吧,头破血流吧,竞争吧,她们谁爱要谁要。反正奚子瑜,我不伺候了。”梅若雪的语调冷了下来,“嬷嬷,我不勉强说服你,但若你不愿帮我,也请你不要将我的想法,跟任何人提。”
梅若雪是偏要“糊涂”到底的
不仅要和离,她还要亲手把和离书,交到奚子瑜的手上。
不就是京城吗?她为什么去不得。
连两个孩子她都能舍下。
在东流码头上船,一路沿长江顺流而下,至镇江附近与京杭大运河交汇,改道,可一直北上至京城。
梅若雪第一次离开东流、出远门,也是第一次坐船,在行船刚刚启航不久,她就止不住难耐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