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放心,阿爹
不会再让你掉眼泪了。”
自己的话也似乎给了自己鼓舞,他说完,无比真诚地看向抱着自己的容津岸,讨他的肯定:“阿爹你说,是不是?”
“容安,你其实太小瞧你阿娘了。阿爹存心想让她掉一次眼泪,可是不容易的。”容津岸回视叶琛,那双眸子就像深不见底的黑潭,好看极了,“尤其是为了阿爹我,你阿娘铁石心肠呢。”
叶采薇耳朵莫名热了起来。
无缘无故想起上京的路上,马车里、夜宿的床榻上,香汗滚滚,眼波荡漾,他要她为他掉眼泪何其容易。在他狠狠把她的腰肢往下按、从后面死死捂住她的嘴,或是故意磨着她不给个痛快,或是突然将她的灵魂幢碎,那些生理性的泪水,她从来没有吝啬过给他。
但不是真心,她不会给他真心。
“容安,眼泪代表了脆弱和无助,为了不值得的人,阿娘不会做这些无谓的事。”她将视线转到了叶琛那张清澈纯净到不像话的脸上:
“阿娘没有生你的气,反倒是你的阿爹,隔了整整六年,还在因为一些小事生阿娘的气。”
叶琛突然有些不明白了。
这虽然是他与阿爹见的第二面,但阿爹芝兰玉树,是他万分敬仰的翩翩君子,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之,一言一行当为世人之楷模,不应当挑出错来。
怎么会,因为一点点小事而生阿娘的气?
叶琛好奇的小脑袋,反复在自己这对生得神仙一样的父母之间转啊转,想看出点什么来。
“当年,阿娘与阿爹是同窗,都是你外祖父的学生。”这一点,叶采薇是早就跟叶琛讲过的,
“你阿爹参加秋闱,要入贡院三次,分别在里面关三天考试,阿娘因为你小外婆的事没有去给他送行。上个月,你的佟大哥他们也在应天秋闱,阿娘去送行,你阿爹竟然还旧事重提,对当年耿耿于怀。”
说话间,叶采薇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略过容津岸的脸,却见他一如既往地平淡如水,仿佛不是在听关于自己的事。
呵,道貌岸然的狗东西,就会在儿子面前装。
心头的怒火点燃了波澜,叶采薇转眼看向与容津岸十分相似的叶琛,无比郑重道:
“容安,阿娘从小便教你‘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君子要大度能容,这一点,你可千万不能学你的阿爹。”
叶采薇当然不是在无理取闹。
上次在应天,南直隶秋闱的第一场,舞弊案还没案发的时候,她和他一起在贡院门口去送她的学生们,他突然幽幽:
“嘉泰四十三年八月,京城秋闱,三场,三场叶先生一次都没有来送过我。”
那时候他们在马车上相对而坐,车外嚣杂喧喧,将他的话糅出了几分清冽。接近黄昏的光线,烘在他永远俊朗无匹的面庞上,一半是无限的光明,一半却落入了深暗的阴影。
那天关于这个话题,他们谁也没有挑明,容津岸用奚子瑜当挡箭牌遮住酸意,叶采薇则讥讽他只知避嫌、从没有把她当回事过。
因为那件事,确实与烟柳有关。
彼时,容津岸与叶采薇早就做尽了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事,无数个风流旖旎、瑰丽缱绻的夜,香气与湿气的交融,总也不够尽兴,为了避免有孕,她一直在服用避子的汤药,让容津岸毋须操心,专注在秋闱的准备上。
而好巧不巧,秋闱第一场之前的几日,那汤药却被烟柳无意中发现。
烟柳在姚氏病逝后,一直在叶府、以仆妇的身份操持着上下诸事,多年以来对叶采薇视如己出,叶采薇也早就将她视作了半个母亲,与她十分亲厚,心里话都掏给她,对她几乎没有秘密可言,就连她暗自倾慕容津岸的事,烟柳发现端倪,她也一早坦白。
是以,同样的情况,在烟柳十分直接地问她,是否已经与容津岸破了戒时,叶采薇并未推阻隐瞒,坦率承认。
而烟柳是个极伶俐极通透之人,在发现避子汤的时候,她便已经猜到事情的真相,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她淡定地拿出了一个锦盒,推到了叶采薇的面前:
“薇薇,你吃的那种避子药伤身得很,你这几个月的癸水日子不准,就是因为它。你现在还年轻,不知道这其中的要害,为了你将来考虑,以后就用这个。每次使用之前,拿温水泡一泡,泡开,用完就扔掉,柳姨给你备好新的,来拿就是。”
这副过来人的语气,让叶采薇心头一滞。
她狐疑着打开锦盒,入目一片乳白,但她是个早就看过不少房中册子的人,也花时间研究过,甫一端详,便知道装着的,是给男子用的羊肠。
如此刁钻的东西,烟柳一个从来未嫁之人,为什么会有?且她说话时口吻稀松平常,就好像这东西,是她身边随手可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一个大胆到几乎不可能的猜测涌上了脑海,叶采薇只觉得头颅快要炸开,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却在目光一瞥时,发现烟柳的领口下方,若隐若现一处红痕的边缘。
若是放在从前,她定会以为那红痕是蚊虫叮咬留下的包块,但现在她自己已经情。事,甚至胸口上也有容津岸风流落下的证据,她一眼便认出烟柳颈上的是什么,指着那锦盒中铺得密实的羊肠,对烟柳声嘶力竭吼道:
“这、这是不是也是你和阿爹用的?”
与她的崩溃完全相反,烟柳只定定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里写了很多话,叶采薇沐浴在熊熊的怒火之中,想要从里面挑出一二来狠狠驳倒,发泄自己的怒意,却终究只是徒劳。
平心而论,因着从小在京城这个名利圈中长大,叶采薇见过的京中贵妇,多如牛毛。与那些动辄珠围翠绕、衮衣绣裳的名门贵妇们相比,烟柳无论是姿容、谈吐还是处世理家的本领,并不比任何人差。全是因为烟柳出身姚氏的陪嫁,也并非叶府的正经当家主母,多年来对外一直低调,连几乎亲如一家的温府都很少过去。
因着没有长辈女性教养,许多女儿家的东西,叶采薇都是从烟柳那里学来的。而一个人的谈吐和修养,与她身边的环境和人息息相关,叶采薇从烟柳身上学,在叶府这么多年,烟柳的品味和习惯,又何尝不是叶渚亭手把手教的呢?
而凝视了她良久,烟柳终于垂下那双叶采薇看了十七年的眼眸,缓缓,缓缓吐露:
“薇薇,别怪你爹。当年你娘对你爹一见钟情,柳姨又何尝不是?这些年一直在他身边,是柳姨主动勾引的,和你爹无关。”
叶采薇难以相信这一切。
从小到大,是叶渚亭倾尽他的父爱,给她织了一张华丽而密不透风的帘幕,她被牢牢保护在其中,一直坚信这便是世界的全部、自信横冲直撞,现在这个帘幕被她不小心亲手揭开了一个角,随便看一眼,都是血淋淋的真相。
她当然想先相信烟柳的话。叶渚亭自年轻时起便风华绝代,烟柳跟着姚氏对他一见钟情、多年来爱慕不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又因为在叶府里日日相处、烟柳还要照顾叶渚亭的饮食起居,对他动了勾引的心思,这是太自然了。
对,一定是烟柳蓄意勾引。
一定是的。
不,不一定。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