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梅微一思索,便欣然道:“有了!”说着提笔挥毫,下笔如行云流水。
只见纸上墨迹层叠,一角荷塘淡淡铺展开来,稍近些,在一丛芭蕉的掩映下,几朵小巧的茶花正含苞待放。寥寥几笔,却是栩栩如生。
瑞惜啧啧叹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姐姐只用了茶花三两枝,便让人自夏日中感到一丝清凉宜人,真真是传神得紧!”说着移开镇纸,便要探身去将那画竖起来给大家看个分明。谁知她今日穿的衫子袖子太过繁复,宽大的袖口带过砚台边,一个不留神,竟将旁边搁着的墨块带下了桌子。墨块滚了几滚,在安晴裙上带出一条长长的轨迹,又在她脚边砸出一个墨色的小太阳。
瑞惜愣了一下,赶忙连连道歉,又想使帕子替她抹去,可落梅用的墨是上好的徽墨,吸附力好得很,此时已牢牢附在她裙子上,是怎样都抹不掉的了。墨线贯穿了整条裙子,好似在画上被人随意划了去。这样大的污渍自然是无论如何都忽略不掉的,瑞惜急得一个劲地陪着不是,脸颊通红,羞愧不已。
安晴捡起墨块放好,笑着打圆场:“不妨,老天爷是借了瑞惜妹妹的手,送了四君子来给落梅贺喜呢!”说着指点众人来看。
落梅使的墨块上用金线绘着腊梅映雪的图样,安晴裙子上本又绣着兰花,溅上的墨迹正好可看作是修竹傲菊,可不正巧凑齐了梅兰竹菊四君子么。安晴笑道,“单妹妹这梅君子未免孤单了些,老天都看不过眼,要让妹妹团团圆圆地过了这小生日呢!”又展着裙子打趣,“瞧妹妹们方才还闹着说让我涂个样子,这不就画了么?可算是浑然天成?”
当然是浑然天成了,众姐妹顿时笑作一团,落梅也拉着瑞惜的手笑道:“多亏了你啦,我早就看阳儿姐姐这身衣裳不顺眼了,素成这个样子,看上去真是不精神!今儿个借着这个由头,妹妹非得好好地替姐姐改头换面一番不可!”说着招呼小姐们一声,“你们慢聊,我们去去便来!”就拉着安晴往外走,出来亭子又使了个眼色,示意含秋和迎儿跟上,一边走一边同安晴叽叽喳喳地讨论,“姐姐你个头比我稍高半寸,我房里恰有几套新做的裙子还没扦脚,正好给姐姐试试!”
落梅的闺房离着园子不远,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房关上门,迎儿凑过去一边帮落梅找适合安晴穿的衣裳,一边轻声同她说些什么。安晴与含秋二人只道她们主仆之间有什么事不方便说给旁人听,便也只做不知,袖着手去看墙上挂的字画。
落梅突然怒道:“她当真如此?”
安晴一惊回头,见落梅一副气不平的模样,忙笑问她:“怎的突然这样大的火气?”
落梅不答,只不停冷笑:“冯家还真是长脾气了,眼里除了那户姓裴的,不知还有没有别家!”说着冷声吩咐迎儿,“你去,将冯家两位小姐恭恭敬敬地请出府去罢!只说我王家庙小,容不下两位大佛!”
迎儿弄不准她这句究竟是气话还是当真,是以只是嘴上应着,脚下却磨磨蹭蹭地,眼神犹犹豫豫地看看安晴,又偷看落梅脸色。安晴忙道使不得,着含秋去拦着迎儿,自己快步走过去抱着落梅轻声劝她:“好妹子,你还不知丹枫是为着什么找姐姐的不自在么?不过是裴顾两家一向比别家走的近些,她于情字一事上迷了心窍罢了。只这醋吃得忒没趣些,用的手段也不太高明。再说,她也没真讨着什么便宜去,倒是在座的几位小姐心里对她都八成添了几分不好的印象去。迎儿?”
迎儿忙帮腔道:“就是的,冯三小姐方才被含秋噎得,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呢。在座的小姐都是明白事儿的,冯三小姐闹的这档子事,以后未必便能如雁过无痕。”
这话说的,幸灾乐祸的意味甚浓,但此时说出来确能令落梅消气,顺便生出些恻隐之心来。安晴责备地看她一眼,又继续轻声劝她:“今儿个毕竟是妹子自己的小生日,要是妹子不顾她是客,硬给她没脸,不是让人家指摘你不懂礼数么。何苦为了旁的人,将自己的名声也带坏了?况且,方才她已是够下不来台了,妹妹莫不是还要赶尽杀绝?咱这几家大人这许多年来走得这般近实属不易,在咱几个小的这儿闹了矛盾,归根结底竟是为了个男人!若是传出去,丹枫倒是罢了,妹妹可多冤枉呀!”
落梅听了最后一句,不由满面通红,娇嗔着推了她一把:“姐姐怎么又拿我取笑!”叫她这样一打岔,落梅心里的气确实消了一半,只是这样了了实在是觉着不值,于是偏了头低声道,“镇日都借着头疼的由头混日子,怪道手段如此上不得台面呢!怕是人家从小到大,看全的书只得一本《灵异志怪》吧!”
落梅平日说话都是秉着三思而后言的原则,现下说出这么刻薄的话来,一来是确实气得狠了,二来是心里实没拿安晴当做外人。安晴一笑,也装作没听见,看她扭头叫迎儿把长些的裙子都挑出来摊在床上,拉着安晴来选,再不提丹枫的事。
摊在床上的四五条裙子俱是极鲜艳的颜色,不是鹅黄嫩紫就是水红翠绿,直看得安晴心里发虚,犹豫再三挑了条宝蓝的,又笑着解释:“姐姐早过了穿这些个艳色的年纪,实不敢沾这些跳脱的颜色,没的让人取笑,只这条宝蓝的素净些,不过颜色还是稍显鲜亮了……”
落梅不住埋怨:“姐姐总爱穿素的衣裳,老气横秋的,稍有点亮色还是蓝的绿的,叫人一见,便是盛夏身上也觉着凉了。姐姐何必这样刻薄自己呢,穿得活泼些,自己看着心里也开心不是?”
安晴含笑摇头:“还是不了,毕竟年岁到了,再怎么瞒也是秃头顶上的虱子,若还不守着自己的本分,便只剩叫人笑掉大牙的份了。”说着便要伸手去取那条宝蓝的裙子。
落梅拦着不让,强取了鹅黄的塞给安晴,撒娇道:“姐姐就当是顾着我生日,逗我开心不成么?先换上让我瞧瞧罢!大不了姐姐到时再换么。”
安晴拗不过她,寻思着不过只她们三个人看着,且穿一会便换下来,总是不碍的。于是点头应了,拿了落梅挑的裙子和衫子转到屏风后头换上。穿好后低头看看身上,高腰的鹅黄罗裙,外罩一件长及臀部的嫩紫衫袍。紫衣黄裳,如此跳跃的配色,安晴自觉是年轻的面孔才算相得益彰,她穿着这一身,便唯有扎眼二字方能形容了。于是苦笑着转出屏风,展开双臂冲等着的落梅展示一番,自嘲道:“姐姐我为了妹妹开心,将一张老脸都豁了出去,真有些斑衣娱亲的样子了!”
落梅却一脸惊艳:“姐姐穿上这身真是好看得紧!”偎过来抱着她臂膀继续撒娇,“姐姐便穿着这身出去吧!果然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姐姐以后都这样穿才好,足似二八佳人一般!”
安晴失笑:“你这张嘴呀,纵是三寸丁都能叫你夸成量天尺去!”表情分明是不信的。
含秋也在一旁帮腔:“王家小姐没说假话,小姐穿这一身真是好看,人也精神许多!”边说边推她到镜前,叫她自己看个究竟。
安晴望向镜中,自己在这闪亮的颜色映衬下,果真脸色好看了许多,人也显得精神,但仍是怎么瞧怎么别扭。就好像平时素面朝天惯了,突然被强按着画了个浓妆在脸上,美则美矣,却是怎么都不习惯的:“还是不妥,今日的主角是妹妹,我怎好穿这样一身?徒惹人笑不说,倒叫落在妹妹身上的目光都不专心了。”
落梅撅着嘴不依:“姐姐怎的对自己这般的看低?不过是身衣服而已,怎的就叫姐姐为难成这样?”又强拉着她向外走,“还是快些出去吧,省得叫其他人等得久了,我这个做主人的失了礼数。”
安晴还待坚持,含秋竟也临阵倒戈,按着她手不让她动作。双拳难敌四手,两人半拉半抱着将她推出了房门,另剩一个迎儿前头带路。安晴恼得,低声连叫放手,到底是抹不开面子,生叫两人拉回了凉亭。事已至此,她心中便也抱定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思,暗道待会不论人家评价什么只装傻便是,豁出去了罢!
谁知众位小姐倒十分给面子,齐声赞了几句后便转了话题。看神情,是谁都没觉着她这样穿有什么不妥,安晴一颗心便就此放回肚里,又暗道,莫非真是自己太过谨慎了?
也许,以后倒真可以慢慢试着穿穿稍微亮些的颜色?
过不多时,便有媳妇鱼贯而入,撤下瓜果点心,再摆上几道开胃小菜,小宴正式开始。
众小姐们有说有笑,气氛十分融洽,再没出半点差池。
待到未时谢了宴,安晴帮着落梅送走了各位小姐,自己方带着含秋乘了小轿回府。顾夫人恰在厅里坐着,见着安晴的扮相颇惊讶地笑道:“哟,怎么出去吃了顿茶,就换了个人回来?”说着起身拉着她转了一圈,满意道,“还是这样穿精神,你的衣服都太素了,一点儿都没个年轻人的样子!”
今儿个究竟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每个人都对她的穿衣风格不满如斯?安晴使袖子掩了半边脸无奈地:“娘,莫要取笑我!女儿可是累惨了!”她这一天劳心劳力,真比在店里忙上一整天还要累人。实在是没精力再同顾夫人聊天,告了个罪便回屋去了,只把含秋留下,以满足顾夫人无比旺盛的好奇心。
作者有话要说:安晴:哎呀,穿了这么艳的衣服呢,好害羞好害羞~~~【呕
啧啧,所以说苦啥不能苦教育啊,不好好读书,连个坏主意都想得比别人低级~~(俺比迎儿还幸灾乐祸呢……自pia)
那啥……低头用脚尖画圈圈,人家还想要留言……
第二十二章
次日,冯夫人带了厚礼来顾府赔罪,但这赔罪注定是徒然了。昨个顾夫人听了含秋的描述,心里不知将冯家骂了多少遍,接待冯夫人时面上便总不如平时热络,听着冯夫人说场面话时,好悬没冷笑出声。冯夫人察言观色,面上便也有些讪讪的,坐不多时便寻了个由头,客气起身告辞了。
安晴待冯夫人离府后便柔声劝她娘:“落霞只这么点大,任您再怎么看她不顺眼,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当面给人家没脸,倒显得咱自家小气?”
顾夫人喝着茶冷哼:“有些人啊,就是不能拐弯抹角地回避着,要不就当你好欺负似的,日日仗着你的礼貌为难你!何苦来的,咱家又不仰仗她家做些什么。最烦这类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做派!若不是想同裴家结了这门亲事,她怎会这样着意结交咱家?要不是她家三闺女太不争气,我倒真被她骗了!”
叹了口气又道:“丹枫就不必说了,骄纵得不成个样子。冯家大儿同他娘亲一个脾气,也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算起来,她们家只一个丹霞秉性好些,偏又是个任人捏扁揉圆的软柿子,不懂得防人。要不怎么在婆家越来越待不住,见天的往娘家跑?这冯曾氏哟,怎么就带不出一个正常点儿的孩子来!”
安晴含笑不语,冯夫人毕竟是长辈,她是不好说什么的,只陪在一边扮笑面哑巴,待顾夫人数落了半日,气差不多消了,才拿水上蹴鞠的事逗她开心:“娘呀,听魏大哥讲,下月初一时军中与咱这儿的渔民有一场水上蹴鞠赛,我已约了落梅去看,您也去吧?只当是散散心如何?”
顾夫人唔了一声,半晌问她:“魏郢替小柳约的落梅?”
安晴含笑点头:“可不是,这两人金童玉女似的,若是小柳能长留落霞便是最好了,现今总要先接触着,才能说下一步的话。”
“如此,我倒是不方便去了。”顾夫人转了转眼珠,笑得意味深长。
安晴待愣了一下,才明白顾夫人意有何指:落梅是为了小柳去的,她顾安晴又是冲着谁去?除了柳万言,不就只剩了魏郢一人么。她娘还真是拉拢人家成瘾了,逮着点蛛丝马迹便能想象出个大千世界来,还真有些像佛偈说的一沙一世界了。她思及此险些失笑,忙故意做出难为情的样子啐道:“娘想得也太多了些!不过,娘既然这样想,保不齐别人也如此考量呢?女儿还是避避嫌,不去了吧!反正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热闹而已,不去也没损失什么。”
顾夫人自然着了急,忙抱着她笑道:“怎么,咱娘俩间开开玩笑也不成了么?你也知道娘的毛病,看着合眼缘的年轻后生总是忍不住往家里划拉的。又哪能真替你决定了?左右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你这丫头娘还不知么,嘴上总答应着好好好是是是,实则脾气倔得很,谁都作不得你的主!”说完便也明白过来,她那句“不去”不过是堵她的嘴罢了,于是推了安晴一把,嗔道,“得了得了,这蹴鞠一类把戏的本就是你们年轻人的玩意,我老太婆就不去凑热闹了,你也甭给我玩欲擒故纵那一套。”心中却想着,安晴不过只认识魏郢一人,她去了之后自然只能同他在一处说话的。没有长辈在场两人自然随便些,这一来二去混得熟了,关系拉近之后,接下来的事情怕只能用水到渠成来形容了吧。
安晴自不知道顾夫人肚里的算盘,只道她已放弃拉郎配这一娱乐活动,松了一口气之余,又调笑道:“娘还真是奇怪得很,明明最爱待在家里,却比谁都好奇外面的事。”其实娘俩都清楚,顾夫人好奇的不是外面的景致,而是人情事故,礼尚往来这一类俗事。
顾夫人也笑:“有其母必有其女,我愿意听,自然是因为有人愿意说。说实在的,你出嫁之后,我有好一阵心里都是空落落的,耳边太清净了,每天不知要干什么才好,可愁死我了!”
安晴心里也是一酸,放下茶碗依过去偎着她撒娇,柔声道:“以后您可有的是时间烦呢!中午娘想吃什么,我亲去给您做,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