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星不敢接话，讪讪陪笑。他不由得想象着，更小时候的她受过什么苦，遭过什么罪。即使她轻描淡写的说尝试过毒虫但没什么用，他还是难免回忆起某些故事书中训练死士之类的情节里，那些被坑蒙拐骗偷去的小孩们受到关押和断供食水以培养忠诚，接受拷打以培养忍耐，被放毒虫啃咬以培养抗性的内容。

他一直认为自己的童年过得辛苦，今天才知道，她的童年，恐怕更糟糕。

对的，怎么从没想起呢，被溺爱着的孩子怎么可能像她这样老成，究竟是怎样的过往，才塑造出这样的她呢？也许她也曾经哭着寻找爸爸妈妈，然后再在失望里被迫成长，最后成为了如今这般对什么都不太在乎的模样。而他还在她旁边嚷嚷着自己父母不疼爱自己，会不会让她更加难过了？

不敢猜测更多关于她童年的细节，他下意识顺着她前一句的话问：“是出什么事了吗？”可话一出口已经开始后悔，这不还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

“不知道，但是至少是两个人一起，也还不错吧，不用留一个人孤单的思念不是？真的要追究的话，我只知道他们来了地上区，然后没能活着回家。”

“也是……呢，如果是在地上区的话，我们可以试试找线索，我会帮你的！”

宋年又笑了，侧转头看他，问：“你难道希望找到真相之后，我去寻仇？可仇家很有可能是许许多多的地上人……”

看着典星不知所措地摇摆着双手，想说点什么又不敢的样子，她倒是也没再欺负人。转回并抬头又看了一眼从厚重层叠的树叶里只留下碎片的夜空，今夜真是没有一丁点儿的月光，天空仅有无尽的黑暗。

“已经足够了，仇恨这种没完没了的东西，就断在那位被我使坏没搭救所了结的，我父亲势力的继任者那儿就好。”

尽管那时候的小小宋年还不够强大，但已经能在接收到双亲噩耗的时候，感受到那位彼时还是势力中一位小头目的后继不知怎么成了继任者的人身上，瞬间爆发出的惊讶、庆幸、得意和狂喜。他必然是做过些什么，哪怕他不是主谋，反正后来也把她送去组织里培养了，那么找他寻仇，便不算误伤。

“话是这么说，其实我还是很讨厌地上人的，大部分时候。”她又补充上一句。

他依然不知如何接话，一时间两人又沉默下来。

典星想到，看来当时能被她救下，真的是得到了特权，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奇妙的缘份。只是那会儿的事情在记忆里太模糊了，无论他现在怎么拼命去想，那一切都好像被轻纱笼罩，朦胧得让人晕乎。

宋年又想起什么，转身打算和后面这人说话。一看却不得了，这比她高出两三个脑袋的大个子，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闭上眼睛，正歪歪扭扭晃晃悠悠地迈动脚步！难怪她感觉手电筒的灯光晃得古怪，难怪他的脚步声听起来糟乱，难怪明明还在爬坡，这人的呼吸却开始变得绵长。

还挺厉害的，也不知道他这样走了多久？居然都没摔倒，只不过走得没那么直，眼见着已经偏离她的路线足有好几米了。

有趣的是，她不看还没事，她这正带着惊讶地打量着呢，那边就脚一扭，膝盖一拐，腰一弯，马上要摔倒在地上。要是真让他摔了，重物落地撞击不平整的山坡地面而带来的损伤都算轻的，但滚下坡的伤可就不能忽视了，怕是可能要命啊！

不过宋年自然不会看着典星摔倒，他稍微有些软倒趋势的瞬间，她就已经来到他身后，把人抱了起来。

这一翻晃动之后，他还是闭着眼睛，看来睡得倒是挺熟，她打量着，不期然听到他呢喃着喊她：“宋年……”

“醒了？”她下意识地问，然而他没有回应，而是继续小小声，断断续续地喊她。

这期间他还挣扎扭动了几下，要不是她知道他的份量，本就抱得紧，还真要让他摔脱出臂弯。

行吧，这是说梦话呢。

既然确定眼前这人没了意识，宋年也不再伪装。

她就这么盯着他看了很久，原本浅色的虹膜不知何时被丝丝缕缕黑色渐渐填满，并且由正常的大小一点点扩大，最终成了赫人的，完全漆黑不见一丝眼白的一双眼！她的神色和气质都更加沉郁，明明身材小小的一个人，可周遭好像有什么庞大而暴虐的怪物正在形成。

四周那似乎一刻都不想停歇的虫鸣彻底地归于沉寂，原本就躲避她而藏得远的习惯在夜间飞行的蝙蝠们，甚至都像是受到惊吓一般，成群结队拍打着翅膀飞去了更远的地方。

一时间，本就无月而暗沉的林间，仿佛更加幽深可怖，几欲嗜人。明明那因为主人失去意识抛下而被她捡起放在他肚子上的手电还有暖光照耀，偏偏是从下巴往脸上的角度，则更把那已经变得诡异的脸照得宛如厉鬼。

如果典星还醒着的话，可能会觉得，这会儿的宋年倒是与初见那会儿，他在她的卧室里第一次清醒时见到的她，十分相似。

不过，他确实睡得太沉太沉，只是在感觉到无形的压力后，浑身轻颤着，挨得身边的柔软更紧了一些。

仅仅是这样一个无意识的简单动作，那嗜血的，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去破坏、去厮杀的怪物却停住了。她伸长手臂，手指极轻极轻地落在怀中人的面庞，有些烫，还有些他哭了之后胡乱擦却没完全擦净的眼泪混合着被夜风扬起的细碎沙尘，大概还有些干涸的汗水。

他现在，肯定是咸咸的。

想着想着，她低下头。

他真的长高了许多，即使是这样被打横抱着，她都不用低头太多，就能够碰触到……

只是，一寸一寸缓慢的接近，最终却在差之毫厘的位置，停下了。

“不行啊……”

第92章 她的心事

一声轻叹，宋年拉开了距离，脸上缓慢地绽开了笑容，却是一种阴沉的、郁气十足的、歇斯底里的笑。

“他会受伤的。”

这样一句话说出口，这处陷入停滞的空间便再次“活”起来，于是本就宛如呢喃的话语便很快消散在随之而来的夜风里，像未曾存在过那样杳无踪迹。

宋年仍看着怀中人，但刚刚危险的，压迫感十足的情形好像已经远去了。风温柔地扬起她的黑色长发，它们就丝丝缕缕地从两人身上拂过，淘气又眷恋，一切好像变得缱绻而旖旎。

她落在他面颊上的手并没有挪开，此时正轻轻地摩挲着，为他擦去那些沾在他脸上的沙土。

那双纯黑的眼睛里，罕见的浸着些温柔的神色，但更多的是一种迷茫。

她刚刚说的话，没有撒谎，她真的不记得自己的具体年龄。就如同所有的异鬼一样，哪怕她较为强大，依旧躲不过健忘的设定。生活中的小细节，在因为痛楚而格外漫长的岁月里，自然而然的被彻底遗忘了。加上父母离世之后也很长时间没人给她庆生，生活艰难的地下区又本就缺少过年的概念和氛围，身体生长同样被那种物质影响着缓慢得难以判断年龄，此番种种相加，她哪里还能数得清楚呢。

只是，朦胧之中却能感觉得到，大约离她成年也没有几年了。

刚刚走在路上的时候，宋年其实有些后悔。

她想着，也许不该和典星聊这些的，太久没人提起，她都要忘记自己可能活不长这件事了。也许她做错了，早知道干脆直接不要去找他，让他随着那两人远去，随后把她遗忘最好。或者，她可以偷摸直接去先把那两位催眠了，然后让他们再来接一次。

这样那样的想法在她脑海里闪过，而无论哪一种想法，都在告诉她，她是该远离他。再这样下去，哪怕瘴毒异动吸收他血液的情况不再发生，可等到那不知何时，但大概率即将到来的，她故去的时刻，他会更难过的。

可……她真的，很不甘心呢……

死亡倒还罢了，因为很早就有人在耳边念叨，并眼见过一个个同类倒下，加上曾经一直忍受的痛楚，她确实是期待这一结局的到来的。

但是，她有个未曾告诉任何人的秘密每一次危急时刻，她想要不做任何挣扎就此沉睡不醒时，一些嘈杂的，细小的声音，一直一直，持续不断地烦着她，告诉她，还有事情没有做完，她不可以放弃。

她尝试过无视它们，但是没有用，它们可不像是有型生物影响人那样，你睡着时至少可以获得片刻安宁。她如果想要睡一会儿，它们反而会变得更大声，简直震得她头痛欲裂。这还不算完，就算她强忍着听它们的咆哮也不去修复身体，那些东西还能主动帮她修复，也正是因为有它们这样做，她才学会了这种利用瘴毒促进损伤恢复的能力。美中不足的是，很多时候，这样做都伴随着痛，还是那种不能靠昏迷躲避，只能精神清醒着承受的痛，不过她也习惯了。

总之，宋年不是不甘心于短寿，她所不甘心的，是典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