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年接收到安娜奶奶倾倒入箱子中的药剂,已经化为一滩液体的身体,波浪颤动。
为什么,就算变成一滩水,也还是很痛?
这次,确实和以前都不同。
她知道“释放”这个方法的时候,就在想,找很能吸附瘴毒的材料,给自己打造个密闭空间,也许就可以试试把身体里积攒的瘴毒释放出来了。这件事,她和安娜奶奶一起做了很久。
然而即便是能全力思考的她,对于这件事,也没有一点点把握。这件事,从没有成功的记载,也没有实施的准则,它就只是一个单词,一个看字面就能揣度它含义的词。
这次的崩解,确实太严重了,已经到了这具身体的极限了。
所以,她干脆的,溶解掉了。
流血崩裂的人体,诡异的,化成一滩颜色青黑,闪烁微光的,毫无其他东西痕迹的,粘液。
想把自己从一滩水捏成人形有点难,还缺少很多东西,这正是她之前“出去”找到安娜奶奶的原因。
没想到意外听见达姬说:“摧毁这里。”
这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想法,宋年想。她很喜欢阳光,如果不能成功搬到上面的话,那就打个大洞,让阳光倾洒而下,照进地底。把那些,无视他人痛苦,残害他人生命的东西,都摧毁掉吧。这样,许许多多的,和它一样拥有漂亮眼睛的家伙,应该就不会被欺负了吧。
宋年把典星当宝,实在是她的生命中本就没有出现过几个对她很好的人。父母爱她,但去得早,宋河善待她,但来得晚,于是在她未能想起对于某动物的感情时,那份喜爱就已然转移到了她认为与它相似的典星身上。
它是宋年捡到的生物,可以姑且以它的外形来称呼一声:大狗狗。它不知道被谁丢弃在“异鬼”分部的门口,脏兮兮的它,被同样脏兮兮的小小宋年捡回去了。其实它活不了多久了,它身上的伤很重,还染上了不少瘴毒,她感受得到它在发臭。但它的眼睛很好看,圆溜溜水汪汪的黑眼珠,满是信任、依赖、眷恋其中情绪并不为了眼前的小不点,它似乎在怀念它的旧主。
很奇怪的生物,被丢弃了,还是被主人拿来抵挡怪物攻击后丢弃的,依然要表现得忠心耿耿的样子。他们会回来寻找它吗?她也很好奇,于是,小不点向着它的伤口,滴进了一滴她自己的血。
剧毒无比的血液。
它痛极了,它哀嚎着在地上打滚,大嘴张开,唾液粘得到处都是;四肢抽搐,身体翻转扭曲;尾巴紧紧夹在腹下,亦或偶尔讨好地冲小不点摇晃……
明明很痛苦,但是,不咬人呢?小不点想着,她开口,稚嫩的话语却好似有奇妙的魔力:“想不想再见到……你想着的人?”
“那就……活下来吧。”
正是它让小不点萌生了收养些小东西的想法,可惜,都没有它厉害。
它在她身边陪伴了足有七年,然而,不论她带着它去哪里,它都没有再见过它的旧主。直到它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她亲手埋葬它时,她也没有等到它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那是至今在宋年生命之中,陪伴最久的一位,即使它并不是一个人,它依旧对少女的情感塑造起到了开天辟地一般的作用。她第一次有那么强烈的想要拥有什么的欲望想被那样全身心的信任、依赖、眷恋着,而她最终没有在它那里得到。
后来宋年跟到了宋河身边,她刻意控制了身体的“阀”,让自身瘴毒不会再攻击到周围的生物之后,按道理,她是可以养些宠物的。而等到在地上区上学,看到过和它很像的被称之为“狗”的生物时,她确实一度冒出过“养一个吧”的想法。但那些单纯而敏锐的生物,直觉的畏惧这位危险生物,躲她躲得很远。她可以控制引导它们的思想,让它们亲近她,这些单纯的小家伙可比人好影响多了,她却不想那么做了。和它有那么些像的圆眼睛显露出害怕的情绪时,她竟突然就觉得无趣极了。
像它,又不太像它。
直到撞见了那个少男,当时没想起来这事,但还是让她破天荒救回家的少男。
像……
想要……试试……
然而她实在没有太厉害的亲近别人的技巧,即使她被偷渡到地上区上学,和别人多做接触,她依然是个自闭的,有情感障碍的孩子。她只大概知道,要给他适当自由的活动空间,要允许他拥有他的小秘密小心思小情绪,要同意他和别的朋友玩耍……
然后,他差点就被毁去了。
箱中水,无声地沸腾着,咕噜咕噜的气泡密集地炸裂在水面上。
宋年皱眉如果她此时还有眉可皱的话。这部分情绪波动得太过剧烈,加剧痛楚不说,还不利于重塑人形。她沉思片刻,水中荡漾起新的涟漪,翻越、吞没那些气泡。于是,转瞬间,这部分内容,她记忆中属于典星的痕迹,被她轻轻擦去了。
那近乎一场气势磅礴,却又隐秘无声的谋杀,差点就让少女原本就稀薄的“人性”的部分彻底崩塌,而此时,她尚未发现。
宋年终于满意地阖上眼,她这箱水中最棘手的部分处理好了,现在,她只需要慢慢的,编织出一具少女肉身就行。
但她还是很痛,有形的时候,她还能分辨出来是形的哪一部分在痛,然后有针对性的处理。现在成了容器啥形状它就啥形状的一摊子液体,好了,不用分辨了,就没有哪怕一个水分子是没在痛的,她简直想直接把自己的思考能力都擦掉算了。失策,当初应该给箱子加点隔板,这样就可以分开痛了……
在这样的痛楚下,让她去编织人形,简直是难上加难。
她啪的一声掀起巨浪,拍打在箱盖上,浪花落下,她短暂的放空了几秒。
这倒是个好办法,虽然很累,她想。
空无一“人”的实验室里,浪潮拍打的声音无人听闻,却久久未得停息。
声音终于停止的时候,一只白嫩得简直能透过光的手撑开箱盖,然后那只手“啪嗒”一声,断裂后落回了箱子里,随着一声轻微的少女“啧”声传出,箱盖再次被合上了。如果有人看见的话,一定会震惊极了,那手腕断裂处,并没有血肉骨骼,那只手的内里充斥的是一团粘稠的青黑色液体。
好烦,偷懒果然不行吗?但是真的好痛呀,要她就这样几秒几秒的去拼凑完整的一具人身吗,天呐!
这到底是谁发明的折磨?她得冲出去和他打架……
呜……好累……睡一觉先……
第33章 化茧
大概是很久之后。
宋河参加完一场葬礼。那是幼儿园的园长爷爷,在终于等到一个可以托付的人来接管这所他心爱的小院子和这些他放不下的小家伙们后,他带着笑意解脱了。原来,他们管自己的家叫幼儿园吗?
大多数地下人本该是没有葬礼的,但这位老先生,显然已经脱出了大多数这个范畴。类似的事情不是没有人在做,但,太少了。不论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能够诞生出接纳这些孩子的想法,还是在这样稀少的生存资源供给下养活住他们,以及扛过不同的,对幼崽抱以极致恶意的人群侵扰……
而这位老先生,不仅在尽量做了,还苦苦支撑着,怕小家伙们孤苦无依,不肯离去。
有些人就是能做到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自己选择的道路,他们好似天河中的繁星,远看孤看,是极其微渺的;近看,则好比凰鸟浴火,炽热灿烂,是终结,也是新生。
总有一天,繁星点点,将汇聚成河。
宋年觉得很吵,她不得不从沉睡中醒来,探出去一些感知能力,发现原来是宋河又在哭。还没见过他在她以外的事情上落过泪呢,她感兴趣地把无形的触角凑了过去。
尝到了奇怪的味道,慈爱,悲悯,不舍,奉献……酸酸涩涩,不太好吃。咦,那个小鬼也在,他在无奈地安慰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