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河不明所以地照做了,就见这在地下区落难却依旧优雅如天山雪莲的女子,敞开外套,露出了内里撕裂的长裙,而她并不在意,只掀起衣摆,在他下意识要转开目光的那一霎,露出了……满腹的伤痕。乱七八槽的,新旧不一,深浅、形状各异的伤痕,这些伤痕无一例外都有一个相同点它们都融合了大量的瘴毒。一时间,宋河忘记了这是一位女士的腹部,他认真地看着这些伤,下意地分析起它们是什么造成的,而她,又到底遭受了什么,残酷的实验吗?
见这位好先生一脸心痛,似在叹惋她的命运,达姬心中轻叹。她适时放下衣摆,拢好外套,隔绝了他的视线。
“这些,有些是我自己造成的,有些是意外。但瘴毒是我主动吸收的,最深的伤口,曾到达内脏,所以,里面实际上已经不能用了。伤口的毒,和呼吸的毒,不一样,对吧?”不知为什么,她能够控制自己的身体吸收瘴毒,虽然很痛。但那时候,也许是心更痛吧,所以都忍下来了。她很聪明,她很快就明白了地下人要拿地上人的身体做什么。然后,在漫长的路上被不同人经手过,遭受那一切痛苦的时候,她悄悄地,把所有出现在腹部的伤口,都吸满了毒。虽然这个位置柔软脆弱,但它……已经是她身上最隐蔽的地方了。
宋河深深吸气,他实在很难平复心中那种震憾和怜惜,但他还是很疑惑,情绪翻涌,他声音有些哑地问出口:“他们怎么敢,一般是预定货物的话,打手们不会主动破坏货物的身体的。”
她的神色,一瞬间冰寒痛恨极了,她盯着地面的眼光如刀,简直快要撕裂地板一样:“我并不是……我被丢到这里,他们一开始,就是打算直接要我的命的。然后,不知是贪图美色还是贪图利益,我最终兜兜转转到了胖子那里。”胖子倒是有意思,他对她根本没有一点点男人的那种兴趣,她甚至感觉那人有轻微的恐女症。当时她到那里,连清洁身体他都是赶着她去浴室让她自己处理的。所以,即使偶尔要帮胖子做事,要被迫见到别的苦命人的悲惨下场,胖子那里依然是她来到地下区后待过最舒服的地方了。至于那些痛,那些恨,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要讨回来,她一定会讨回来!
宋河也明白了这是怎么个事,他没再劝阻,他表示会给她提供帮助后,离开了这里。
仇恨,可能正是达姬活下来的动力,地下区不少人都是如此,他并没有资格去阻止她的复仇计划。而,有缘相逢,也许她也曾照拂过宋年捡来的那个男孩,那么,能帮的就帮一下吧。
安排好随行人员,就要启程把男孩送回去。宋河原本不打算跟着去的,他更在意宋年的情况,然而那扇被闭合的实验室大门后面,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安娜女士倒是又上来了一趟,她做好防护,独自进去了实验室,没过多久,她就再次出来,手套上沾了不少药剂。她随手处理着身上的装备,明明盲眼,却好像能看见一切一样,扭头疑惑地对宋河说:“你怎么还没走?”
老太太又动作麻利地溜回了她自己的卧室,把正准备问问情况的宋河阻挡在门外。
宋河无奈,也明白短时间内宋年那不会有什么变化和结果,他在这里也帮不上忙,还惹得安娜女士不愉快,不如他也跟着送少年上去的队伍好了。
宋河的势力,更偏向商会性质,本就是经营两边的物资的,他们自然有资格在地下人私自挖出的通往地上的暗道里通行。但除了每年两次大假,其它时间往上溜的风险都很大,这风险,包括地上人发现暗道的突然填埋、埋伏围剿,还包括地上警备力量在常规的巡查中抓住溜上去的地上人。因为要防着地下人,地上巡查的路线经常随机变动,所以平时除了上面的往下丢东西,地下的基本不会乱往上跑,谁也说不准会不会就正巧倒霉碰上了警备。这也是宋年为什么没有更早拜托宋河把人送回去的原因,她并不想把宋河和他的人也置于危险之中,暂时照顾典星是她最优的选项,虽然最终还是不幸发生了意外,她也不能未卜先知。
偶尔阶梯,偶尔则是陡坡或缓坡向上的路程中,典星被颠簸醒来,睁眼却仍是一片黑暗,他有些惊慌的挣扎起来。一只大手按在了他脸上,压住遮盖在少年眼前并束在他脑后的布条。
“安分点,送你上去,你没有看见路,不知道路开在哪里,这样对我们都好。”原本不想抱着这少年,但兄弟们也顺路带有别的货物负担的情况下,少年最终还是落到了宋河怀里。这小子醒的真是不合时宜,要他说,他最好一路睡到他们把他放下,等他们故意破坏一些设施,引来巡逻队发现他时,就只是发现了一个昏迷的小孩而已。这种情况下,巡逻队自然不会盘问他太多。结果少年醒过来了,还好,他有先见之明的遮住了他的眼睛,至少暗道的位置不会被他知道。只是这样的话,这小子估计就免不了要听见一些询问他从地下区幸运回归的细节的问题了。
算了,让这小子自己头疼去吧,宋河反倒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他叮嘱少年:“小子,宋年对你不错,你可别去举报她,她还要回去上学的。”
如果她能……有幸生还的话。
孩子是地上人认为十分宝贵的生命体,一些有能力的地下人送孩子来上学,是被地上的教育机构默许的。只要没人去举报,哪怕这些孩子有能力考入联邦的最高学府,教育体系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典星闷闷的应了声,安静下来,在唯有脚步声回荡的听觉回馈中,默默忍受着因为醒来而疼痛明显得令他呼吸都困难的伤痛。一个问题在他心头沉甸甸的绕,他实在是太在意了,他最终斟酌了措辞,问出了口:“可不可以告诉我,地下区的医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听见宋河的轻笑,讽刺的轻笑:“医师,黑医师,地下区的那些玩意,哪里和医生有半毛钱关系,要不是他们确实也不会巫术,叫他们巫师反倒是更合适。”
在宋河低沉的,随着前进而偶尔停顿喘气的讲述中,典星听到了真相。
严格地说,地下区根本没有正经懂医术的人。
医生培养艰难,不论是见习医生还是执业医生,都属于稀有人才,在最初驱赶边缘人、底层人吸引瘴毒去地下区的暴行中,根本不会包含这些人才。一开始还有些只有三脚猫功夫的江湖术士或者本来就在从事非法行医的人能帮忙治病救人,然而又碰上最初那阵子的地上区对地下区的严格封锁时期,导致地下区根本没有多少医学资料,药品器械等,几代之后,连这些人都逐渐消失了。
现有的这些被称为医师来区分他们和医生不同的家伙,一开始就是捣鼓歪门邪道主张换配件的黑市商人,他们大多数只会依靠仪器,可别指望他们会治伤了,连仪器他们都只准备了换配件会用到的那些。同时,因为用的仪器是地上区的医院淘汰下来后被偷偷卖到地下来的,它们的洁净程度,精准程度都无法保证,再加上医师们拙劣的技术,一同造成了“手术”的失败率很高的结果。好笑的是,尽管要面对死亡的风险,老爷们依然乐此不疲的参与其中。
至于普通的跌打损伤,地下人一直都是自己处理的,处理不了,就只能干放着了。比如典星的腿伤,是要动刀子的,可在地下做,没有麻醉,且有瘴毒入侵的风险,宋年并不太好帮他处理。既然要送他回地上,那还是等到那医疗条件卫生条件都更好的地方再治疗吧。
男人的声音在暗道中回荡着,一波一波的好像直接拍打到典星的心脏上,他仿佛被拆去电池的钟表,静默而死寂。
他还是误会她了……
少男觉得难受极了,可这种难受的感觉又太复杂,他毫无处理的经验,唯一能理清的就是他不应该躲开她这一件事。没事的,没事的,以后还会再见的,他还可以向她表达歉意。这个想法冒出来,他蓦然想起了他晕倒前,少女的身体大量出血的模样,他忽然又不确定了……他们真的还会再见吗?
第27章 得救
不知为什么,这个问题,他不太敢问出口。
直到漫长的路程走完,又被痛的精神恍惚的典星,在被男人放至长椅上,听到他叮嘱:“你数50个数,等我们彻底离开这片街区再拿掉布条呼救,你有联系人吗?需不需要我们帮你吸引来警卫?”时才恢复一点思考能力。
典星在答应完男人的要求后,伸手拽上男人的衣服,声音很轻,似乎怕惊扰什么东西一样,他问:“宋年……她还好吗?”
场面一时寂静下来,什么也看不见的典星越发不安。在他几乎要忍不住再次开口追问的时候,男人才伸出大手揉了揉典星的头,说:“你可以祈祷她好。”
典星感受到手中攥着的布料被抽走,听见那群人逐渐走远的脚步声,如约数完50个数,他摘下布条,见到了熟悉的,无数次梦回的,街灯明亮的地上区街区。此时大概已是夜深,街上除了他以外再没有别人了,送他来的人也已经无迹可寻。
恍如隔世啊……
典星没有感慨太久,他的身体越来越糟,精神越来越差,他清醒不了太长时间了。他抓紧机会,有些困难的用已经被紧勒得红肿的两只手拨动公共电话,拨通了他唯一记得的个人联系号码。
“您好?”电话很快被接起,那头响起的略显严肃又难掩激动的熟悉声音让典星思念极了,那声音接着说:“是有消息了吗?”
“胡姨,是我……典星。”典星说完,就听见那边有东西碎裂的声音,似是因为激动而从手中跌落的瓷器的哀鸣。
“您在哪里?还安全吗?绑匪有没有提什么条件?”
“不,我很安全,我身边没有敌人,您别急,我只是需要您来接我……”典星识别着长凳旁边的公园路牌,将自己的位置报给胡姨后,再也坚持不住,又一次失去了意识。
电话“嘟嘟”的忙音响起,胡竹简直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少爷真的没事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太糟糕了!会不会……他真的已经不在了,刚刚是来和自己告别的?
什么混账想法!少爷一定还活着,她的个人电话只有家主夫妻,少爷,以及最近她自己找的私家侦探知道,电话肯定是少爷本人打的,她必须马上赶过去。
以最快速度寻找然后抵达指定地点后,胡竹看见那躺倒在公园长椅上的熟悉少年时,不由开始连连感谢那些她活了将近半辈子都未曾相信过的神明,因为奇迹真的在她眼前出现了。
典星失踪了快一个月了。一开始,联邦官方也很在意这次少年失踪案件,然而耗费不少人力物力后,只找到了少年散落在城市各个角落的随身设备。绑匪的信息还是没有,少年的下落依旧不明。最终在典星失踪两个星期后,她被告知,最后有他出现的线索的那片区域,有很多黑恶势力团伙,那块地界估计包涵不少通去地下区的暗道,也就是说,少年很可能被绑匪丢去了地下区,这等同于……直接宣布了典星必然已经遇害。
典星那一对不和睦的父母分别随意表示了对于此事的遗憾,很快就离开了,没有多花一点点时间去哀悼这个他们一直漠不关心的放养着的孩子。唯有胡竹还惦记着,官方宣布完结果就已经撤离了,她便找私家侦探查这件事,可随着时间过去了又快两个星期,事情依然没有进展。
这导致胡竹也已经快要接受典星死亡这件事了,所以,她接到他的电话时真的不敢相信。她每夜每夜的失眠,往常觉得失眠有多难熬,今夜就有多庆幸自己又失眠了。这样,她才没有漏接他的电话。
看到他糟糕的情况时,她简直不敢想象,要是再晚一会接起电话,她和他就会错过这次通话,她就需要不知道多长时间才能再次找到他了。
典星看起来简直糟透了,手臂上欺骗性的宛如被烧灼的抓伤,开始露出它狰狞的真面目。红褐色的好像结痂的肉壳开裂剥落,里面是严重红肿、发炎、流脓的肌肉组织。两只手被束缚太久,血液流通不畅,胀成了青紫色,手腕也严重磨损,勒出了不少深深的带血红痕。人还被连番惊吓和折磨,加上身体起了炎症,他最终还是又发烧了。
胡竹已经心疼得近乎失语,还要强打起精神安排联系医院,等把典星交给她很信任的医生后,她才缓了口气,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平复自己的情绪。可这太难平复了……
胡竹没有孕育自己的血脉,典星是她当做自己的孩子带大的,虽然平时他们少年人玩耍运动中也会受些伤,可那些哪里比得过他身上现在这些堪称惨烈的伤势。不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得多痛多难受啊!到底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在他身上?他虽然偶尔会任性耍小脾气,可他确实是个很好的孩子,绑匪也没有联系要钱,就直接把他丢下去了,是有人在针对他吗……
还有,独属于未成年人的那支警卫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他?典星只是遇见了一个意外吗?还是说,这仅仅,只是个开始?想到联邦政府愈加腐败无能的表现,整个地上区动荡不安的形势,胡竹有些不安她总觉得,快变天了。
医生花了不少时间处理典星的伤,天都大亮了他才疲惫地出来,这位发顶已经有些稀疏的中年男士紧皱着眉头,还没开口,胡竹就觉得胆战心惊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怕医生骂你,就怕医生都不敢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