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不再年轻了。

她抬起手，轻抚过他早已经起了细小皱纹的眼角，问他：“典星，你会想要永生吗？”

典星一愣，他同样认真地看着宋年，似乎在确定这话并不是她的玩笑。继而，他抬起头，对上夜空中的点点荧光，似乎只略微想了想，便肯定地回复她：“不，我不想。”

“宋年，能遇见你，我已经足够幸运。我不敢想象，如果真的像人们所说的有平行宇宙，那么没有遇见你的我，会怎么样。”

“我确实很幸福，偶尔也会幻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可即便如此，若真的要违背自然规律的去追求永生，依然会让我深感不安。”

“我知道你很特别，你这么问，就一定有你的办法。”

“但是，宋年，如果你真的有这样的办法，那不必为了我使用。能相伴这一生，我就知足了，你可以去遇见千千万万的‘典星’，拯救他或他们。你是一阵能改变世界的风，不该为了我停留太久。”

宋年很久没有说话，即便她脑子里那个不安分的家伙足够吵闹地叫嚣着：“他撒谎，不会有不渴望永生的生命，你再等等，等他足够老的时候再问他，他一定就装不下去了”，她依然不想多说些什么。

心中却叹一声果然啊。

就像曾经遇见他时，见到的那些自毁过的痕迹一样，他依然没能彻底走出当年的阴影。有些东西，发生过，就再也不可能忘却的，他看着开朗的时候，恐怕是以为命不久矣的热烈绽放罢。所以，即便又过去了许多年，他的底色依旧有一味是苦的，不过，她好像没资格说别人，毕竟，她也一样。

她同样不想。

这个时候，才终于明白达姬到了那个位置之后，哪怕会招致各种危险的反对、弹劾、暗害，也要坚持大刀阔斧的改革取缔所有贵族，建立新秩序之外，还严令禁止测算基因的做法是为了什么。

孩童就该是自由天真的，像典星这样因为基因匹配反而变得不幸的人，越少越好。

至于她，反而在听到答案时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和她的选择是一样的。

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宋年却在脑海里回应那位外星来客：工21，你还真是，像她所说的那样，善于蛊惑人心。

却不知道，她问出这个问题，到底是出于蚁的蛊惑，还是出于她自身对于可以想见的孤独未来的恐惧呢？

她注定要在这世上多停留些时间，但确实不该为了自己的私心拉上他共沉沦的，对吧？

何况，蚁提出的那个办法，本来也没有几分可靠嘛。把典星的精神化作她脑核上的斑点，不就和那些在她脑海里叫她不要沉睡，和那位尖顶山下的同类，和之前见过的先行者一样么，被时光消磨之后，虽然依然是一颗斑点，却会虚弱到已经只剩下片段情绪了。

这样太俗套。

她会尊重他的决定，只不过，等守护着族群足够强大之后，她大概不再会去星间旅行了，最多把瘴虫送走，她就会回来。

她不会因为典星的痛苦记忆而特意动手替他抹除，灵魂层面的疲惫不是少掉一部分记忆就能够修复的；何况那一部分记忆太多，占比太大的时候，随意地抹除反而可能让他彻底崩溃。至于她为什么这么清楚，因为她经历过。

也好，她会陪着他，不论是这样的他，或是化为坟冢的他。

陪到她的生命同样走到尽头的时候，也化作坟冢。

做一个爱人墓，希望他不要嫌她烦。

第134章 【番外】再啃一口

许多年过去了，“胖山”里的小家伙们恢复稳定、不再需要严苛限制自己维持最轻松状态的宋年，在默默对着自己的外貌做些改变，以陪着典星一齐老去。

然而就她目前的古怪体质而言，人的生命，实在短暂。

明明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可当真的眼见着那人永远停止了呼吸的瞬间到来，她还是难以克制地，身心都颤抖着，想多做些什么。

以留住他。

这些年，送走了好几位亲友，即使徒弟不少，可还是觉得身边越发寂寥了。

而在不久之后，未免引起其他人的怀疑，她还得在熟人眼前上演自己的“死亡”，从此改头换姓、销声匿迹。至于未来是找个没人的深山藏匿起来，还是选个新的区域用另外的身份生活，她还没有想好。反正，进化药剂要用的材料和设备早就准备了足量，并暗中转移完毕，除了需要偶尔采买一下保质期短不耐存放的那些以外，就没有什么需要和别人社交的事情了。

她还是不太喜欢和别人产生联系……

这样想着的时候，宋年的手还和已经没了力道的他的手握着，她能感受到他的温度在逐渐消失，无论她多用力，哪怕折断骨骼，他都不会再给予回应。

那，像很久之前那样，让某人直面死亡的威胁，他会不会气到跳起来制止她呢？她也可以去大肆破坏一番，以她现在的力量，恐怕能够清空这个城市，他肯定不愿意见到吧？或者直接去地下区……

蚁没有力量趁宋年心神不稳再次对她发动攻击，但它的存在，就足够让她在什么都不想干的颓废状态下清醒过来，更何况它还要极尽嘲讽地说一声：“看，人类总是这么脆弱，这不就死了。”

苦笑着没有反驳，宋年艰难地克制住接连翻涌上来的恶意念头，把自己颤抖的手从他的手上抽离，以免真的损伤到他的身体。典星现在也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了，那些小家伙们等会还要进来一起送他，总要体面一些的。而且，他将来也要和大家葬在一片墓园，若是人死之后真的有灵魂的路要走，她又哪里舍得让他残缺着去。

明明随着他的身体愈发衰老，加上蚁的撺掇，她也就更加频繁地问他。可，他在她后续的多次询问中都没有改口的意思，她也确实尊重着他的想法，没有进行过干预。

但到了现在，她的心中确实有些后悔，毕竟这一次……

是永别。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一个温暖源会如此笃定地、满心信赖地，陪在她身边。她甚至不太敢想象，在至今未曾触摸到边界的，大概在很是遥远的未来的，能量体的寿命尽头，她要怎么去熬。

宋年已经在用温和的方式缓慢改变所有人，要想等到下一个足以关押蚁的强者到来，却仍然是急不得的事情。蚁的脑核似乎又缩小了一些，也似乎没有，她无法确定，但，无论如何，就算难熬，她也得熬过这位外星来客。

至于分出晶核，则是一种不稳定的催化，有一定的恶化概率不说，还有些残忍。毕竟，无论那脑核的大小规模，无论落到谁身上，无论能否经受得住改造，都会伴随着必然到来的苦难折磨。何况她的脑核里还“居住”着一位随时可能反攻的俘虏，所以，她不愿意冒险。

更何况，尽管宋年在伪装着和典星一起变老，但人往往无法真正瞒过最为亲近的人，典星似乎对宋年的实际情况有所猜测。所以，典星和宋年约定过，在他离开之后，她不可以做傻事，她得好好享受生命，替他，替他们好好看着这世间后来的春夏秋冬。

“要我说，你早就应该直接转化他的精神，他根本不知道能量体的生命有多漫长，也想象不到能量体的世界有多精彩。不过你也不用太遗憾，不过是一个短寿的普通人类罢了，要是想要找谁陪着你的话，你看我怎么样？我的脑核还算大的，能陪你很久很久。”

“只要把我放出去，附在什么上面都可以，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你放心，我绝对老实听话！”

蚁看宋年没回复的意思，便继续输出自己的想法，但宋年还是没有搭理它。蚁已经被宋年严密关押了数十年，她远比之前所有的看守者都要厉害，它连一丁点冒头喘气的机会都没有，也没有办法借助任何缝隙吸取能量，增强自身。再这样下去，就算它的脑核仍有余裕，也怕是真的会被更加年轻强大的、且仍在继续成长的她给耗死。

它知道宇宙之中没有真正的永恒，再强大悠久的生命也有尽头，但它还不想迎接死亡。这些年，宋年还算有兴致，把不少较为成熟的肉虫思想放出去附身于小小的机械躯体上方便它们成长，让蚁眼红得要命。它也想这样，它不再强求找一具人类身躯或者任何强大的躯壳，只要能够让它不再在这里面关禁闭就足够让它感激涕零，如果能再接触到这偏远星系孱弱的宇宙能量就更好了。

宋年摇着头，不知是要挥散自己的某些执念，还是在拒绝蚁的诉求，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那样，再次低下头、伸出手，卷起典星的一截衣袖。那展现在眼前的小半截手臂之上，既有已经在她的压制下淡化了许多的那串由瘴毒形成的“手绳”；也有昔日被通道层怪物所伤，又在后续更加先进的治疗里浅了许多，却依旧显得狰狞的伤痕。

这就是这世界上唯一还没被宋年收纳起来的野生瘴毒，而现在，是时候清理它们了。

今非昔比，如今的她来做从血肉之中取出瘴毒的事情，已经不需要借助任何器具的帮助，也不必像当年构建它们时那样拼尽全力，近乎形体崩溃。可哪怕再轻松，她依旧小心翼翼，谨慎非常，生怕让他受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