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地说，因为她还低着头，她看见的是他的手臂。

看着他环在她身上的手臂，她突然在想，不管她的那份恐惧源自这地上的哪种生灵，她都不要成为它们，她也不打算成为那种会伤害他的怪物。

她和它们，不一样。

宋年似乎又听见了细碎的尖叫声，但那声音很快归于虚无，所以她无法确定。

眼下，她在恢复行动能力的瞬间，先是马上回抱着身边的人，接着便抬起头，大口喘息着。明明她的这具身体并不需要呼吸，明明这矿洞里空气污浊不堪，但她迫切地想要这么做，似乎非要如此，她才能有一种，她确实还活着的踏实感。

待恢复如常，又一番休整，典星已经很不赞同宋年继续深入。但宋年心中存疑，十分坚持，花大力气哄了典星好一阵子，才得了同意。

好在，除了路上时多时少的尸、顶端终点远比外面瘴气还要苦涩的环境以外，这里面再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了。连早前宋年来时见过的深藏在山体内的小小生命，都再无踪影。

很久之后宋年才明白，这是一批试图复刻并再造一位“母亲”的家伙们的杰作，而她的毛骨悚然，来源于她脑海深处那颗晶体，因为追根溯源，它同样来自“母亲”。所以在它失败并缓缓归于永寂的地方，在它发现相似的她并打算做些什么的时候，她遇见了前所未有，又难以言说的危机。

两人退出时，宋年依然没有搞明白刚才出现在自己身上的异状，典星则对于能顺利平稳离开这里而松了一口气。

看他开心了，宋年也先放下了心底的疑惑，转而想起，既然已经到了这儿，也许可以带他去那个地方坐坐。

于是向驻守狩猎区的队伍说明情况并告别之后，典星被宋年带到了一处离狩猎区不远的僻静之处。好吧，以目前的情况来说，地下区的僻静之处可太多太多了，而眼前这里，是宋年的“老地方”。

她从第一次下意识收殓了同类的尸骸之后，就在近旁找了这么个几乎无人涉足的地方，以埋葬他们。异鬼本就折损率很高，尤其是做猎人的，可能大约是她在狩猎区待得时间较多吧，几年下来，小小的土包便有些难以数清了。

因为是陌生人和地下的风俗而没有立碑，她往日并不认为这样不和谐。但此时她再看，就觉得这里还是缺了点什么……

对了，如果地下的土壤也能开出那些灿烂的花朵就好了。

抽空，再过来种点花试试吧？

打定了主意，宋年又看向那块旧时被她当凳子坐的小石头，好像，有点小了，似乎坐不下两个人。

于是宋年迈开步子，抢先坐在了石头上，接着抬头看向典星，对着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

争执之后，两人干脆都坐在了地面上，互相依偎着，宋年讲起了狩猎区、自己、以及这些被埋葬者的故事。

“那时候，我很喜欢来这里坐着，什么都不干。”

“一想到自己也会像这样安安静静地睡下，就觉得一颗心恢复了宁静。”

“但是啊，典星，和你在一起，我不止同样能获得宁静，还很开心。我想，我大概已经离不开你了。”

“现在的我，更想好好陪着你，直到生命的尽头。”

……

这一趟地下区的行走搜寻活动，花了约有一个半月的时间。两人带来的物资也快消耗干净，不过幸好，任务同样圆满完成了。

归途很是顺利，地上区正是太阳升起的时候，阳光洒在身上时，似乎一瞬间就驱散掉了两人身上的所有阴霾。

在宋年和典星放松心情，停停走走，回到家又休整了一夜后，达姬邀请宋年进行了一次会面，想来也对地下的情况颇为关心。

宋年正好借此机会把组织总部的事情传达给达姬，并询问她的意见。达姬没有多犹豫，她快速安排起来，她认为不论那些东西有没有用，至少需要先进行收缴和查封，以免再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她带了一些人员，其中也包括宋年和硬要跟上的海茵、典星，再次去到地下区，取回了所有可以带走的东西，彻底封死了那建筑。

值得一提的是，走到组织的实验室那遍布狼藉的地方时，哪怕是有宋年那还没收回的雾气笼罩着，依然让几乎所有人都干呕了起来。

……

之后，还有一群很是特殊的人，被集结起来一齐迁移出地下区，他们早被宋年一路驱赶聚集到某个稍微偏远的暗道口。要等待地上区对接的工程完成后，才会把他们迁移出去。

正巧这次既有达姬这样的统治阶管理层人员在，那庇护收容的工程又接近竣工，便顺路把这件事一并做完。

即使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些稍显奇异的人，达姬也还是不习惯。她只略微瞄了几眼那边游魂向着略微透出亮光的暗道前行的队伍，就忍不住开始左顾右盼。

便看到宋年也正默默注视着那队伍，脸上是难得会对于其他人出现的，一种莫名温柔的神色。

回想一个多月前，当宋年说要迁出所有地下人时，达姬是犹豫过的。坦白说，地上区的地皮空着的地方很多，不是不能轻松容纳下所有地下人，可即使她本人都是依靠地下势力取回地上区的所有权柄，却依然难免对于两方人员的和谐共处感到不自信。现实也证实了她的顾虑并不是多余的，地上人和地下人共同建设新家园的这几年，闹事的不在少数，继而便是闹事者的伏法，这让原本很少派上用场的监狱都热闹了起来。

宋年似乎读懂了达姬的迟疑，那时的宋年转过头去，视线直直盯着地面，似乎能穿透土层看到地下区的样貌一般。

她语气平淡：“你觉得，现在还留在地下区的，会有几个是野心家？”最有想法，最为激进的家伙早在第一批攻入地上区的时候就上来了，就算没在第一批，那也不可能等到达姬把一切都拿捏的几年后来。如今这上面的地下人又都被打散安排入新社区拥有新生活，地下区的残余野心者恐怕很难再动员出一批足够影响到大局的新势力了。总的来说，几乎可以视为没有，实在担心的话，严格管控着慢慢来也行。

宋年又转回头，看着达姬，坦然：“而我当然有我的私心，我提到这个事情，并不是想要为所有人谋福祉，我其实只关心其中一个群体而已。”

那被宋年特别关照着的，正是眼前这个群体。哪怕在地下人眼里，他们都总会被忽视，他们似乎是地下区的背景板，就好像地上区的树木草丛一样，常见、却又与大多数人无关。宋年甚至特别提到，游魂的皮肤比较脆弱，恐怕是不能在强烈阳光直射的时候走出荫蔽之地的，让达姬最好留心准备个庇护所。

宋年莫名其妙的态度，让达姬都好奇起来，可不管她怎么追问，宋年都只是说：“他们帮过我。”

而宋年知道，游魂帮助过不少人，比如捡起被丢在隐蔽角落的孩童，尽量送到有孩童聚集、可能能让弃儿活下去的地方；比如往瘫倒在路边快要干渴死去的人嘴里，喂些他们也不能稳定获取的食水；比如给一身伤痕，身体咕噜咕噜往外冒血的家伙身上盖上、压上、缠上些布料……啊，虽然没什么大用就是了。

第124章 虎毒

很特别的一个群体，似乎无智，却又有善，也许这正是游魂总能从不同人手里得到施舍，继而活下去的原因吧。但随着地上区逐渐建设得更好，地下区的人们本就在逐渐自行转移至地上区，越来越少的居住活动人口，势必使本就依赖他人施舍的游魂愈发缺少物资，再这样下去，游魂大约就真的要饿死了。

当然，游魂也没有什么劳动能力，就算到了地上，大概还是不能靠他们自己丰衣足食起来。且外貌恐怕也难以被大部分地上人接受，打乱分散同样不可行，只能先让他们自己群居生活，并由能接受他们的人略微照顾。

宋年提出自己会想办法赚钱供上伙食费和负责照顾的人的工费，被达姬趁机弹了个脑瓜崩。

想起这个脑瓜崩，达姬依然感觉心头暗爽！虽然弹完被宋年静静盯着的时候她心头狂跳，但至少宋年真的没有还手不是。这小丫头一直都这样，暮气沉沉，硬梆梆的，要不是两人是朋友，小丫头战斗力又太强，她有时候真的很想教育她。明明替她，替大家做了那么多事情，却什么报酬也没提过，倒是害得她没少冥思苦想该怎么报答回去。

气人的是，她给宋年的东西，人家就是随便点点头，然后转头就让典星收着，根本不关心里面有什么，也没有半点要存小金库的意思。给她职位，她说不爱管事情；换成给她荣誉职位，只用收俸禄的那种，她还要思量许久才不太情愿的答应。

若说金属煤炭之类的东西，确实有所短缺，所以需要长期的计划使用。可地上区的农业牧业都是相对完善且发达的，价格也亲民低廉。本来就是超饱和的供给，目前要喂饱加上地下人的所有人，同样没有压力。况且达姬虽然会害怕游魂的外貌，但同样会对他们抱有同情心，她明白，游魂简直是地下区最为无害无辜的人。总之，她可没打算收宋年的伙食费，她作为国王，自然有责任让子民不在联邦粮产富裕时挨饿。

这便是地下区的结局了，在后续的许多年里，又做了几次动员和迁出之后，所有人类都回到了地面之上，留下了这也许在将来还会另有用处的一片空洞。生命为了延续下去所找到的，痛苦的前进方向，不论是鬼，还是游魂，亦或失去神智只知孕育新生命的母亲……希望他们的使命都已经完成，不再添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