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9章(1 / 1)

郭凌也不用她接话,顾自讲了下去:“我生生挺过了一回刑,这是大姐姐的第一个好运,再往前数,我娘死了,这是大姐姐的第二个好运。若她老人家还活着,抄家的那晚,没准儿我娘就把那册子给烧了。”

她遥望着天际,那漫天阴云似也映入她眸中,翻卷着、变幻着,捉摸不定:“大姐姐的第三个好运,是明心居然死了。若她活着,就冲她帮着大姐姐做的那些事儿,一旦她供出来,大姐姐也必活不成。可谁想,明心这一死,倒把好些事儿给坐实了,兴济伯府百口莫辩,而大姐姐么,则捡下半条命。”

郭婉“嗯”了一声,竟点头表示赞同:“这话委实说到了点子上。我也没想到祖母下手这么快,生生把明心给弄死了。彼时我已经做好了与明心当堂对质的准备,结果也没用得上。”

她叹了口气,仿佛深为不能与明心对质而遗憾。

“所以呀,大姐姐这运道好的,简直就像老天爷都给你开了眼呢。”郭凌掩袖而笑。

一瞬间,她宽大的衣袖滑下去,隐隐露出一角紫印,她却也不以为意,笑罢了,便又续道:“还有第四个好运,便是绿漪疯了。不是我瞧不起这丫头,她如果没疯,是绝挺不过来的。”

她握着嘴笑,眉眼却是冰凉:“好教大姐姐知晓,牢里的那些刑具,根本不是人能受下来的,便是十八层地狱的恶鬼,也受不得那样的疼。绿漪不过一个丫头罢了,她再忠心,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也一定会招。大姐姐你说是不是?”

第656章 照照镜子

冷冷话音、匝地有声,郭婉却毫无反应。

她微低着头,似仍在打量手中那截枯枝,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郭凌扫眼看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郭夫人的第五个好运,便是韩家两老也病死了。”她漫声道,目中讥讽一闪而逝:“我听人说,郭媛和明心中的毒根本就是同一种,是韩老太爷当年给女儿的陪嫁。我猜着,那毒药若是有下剩的,到底交在了谁的手上,韩老太爷一定知道。”

她“噗哧”笑起来,眼神却变得极为尖刻:“可是,老天爷对郭夫人何其厚爱,竟叫两老同时病故。如此一来,所有能够让夫人您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不是死、就是疯,只剩下一个我,空口无凭,还要保着自个儿小命儿,绝不敢违逆郭夫人之意。您说说,您这运道是不是好得出奇?”

语罢,她终是“咯咯”娇笑起来,似是说到了什么极有趣之事,引得远处那小宫人也抬起头,往这里看了看。

郭婉始终沉默着,既不反驳、亦无怒斥,更没有半分局促,仿佛郭凌所言,根本与她无关,又仿似与人隔了千山万水,任你言如刀箭、笑若尖针,皆不能伤她分毫。

郭凌笑了几声,终觉无趣,到底沉默了下来。

郭婉静静地站着,身形挺直,动也不动,好似要站到地老天荒。

那一刹儿,也唯有她自己知晓,她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抑住那一声即将出口的尖叫。

喉头涌起阵阵腥甜,眼前一切似都在打转儿。

郭婉死命咬住舌尖,籍由那尖锐的疼痛,以使自己保持清醒,而不是发疯般地嘶吼出来。

然而,那些许疼痛,根本敌不上心底深处袭来的狂风暴雨,更挥不去那缠绕而来的字字句句。

那些满怀恶意、却又真实到无法辩驳的话语,已然将她牢牢困住。每一字皆为尖刺,抵进她的肌肤,穿透她的骨髓,再狠狠扎进她的心底,让她的每一次呼吸,都钻心地痛。

朔风哀号着、低咽着,自极远处而来,钻进衣领与袖口,似一片片冰冷而薄的刀片,掠去身上所有暖意。

郭婉觉得冷。

很冷。

比寒夜中冷衾独坐的冷,更甚百倍。

全身的血都像被冻住,指尖发麻,足底像踏着冰。

“郭姑娘越来越会说话了。”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平淡的、安然的,仿似寻常。

可是,恍惚间她却又觉得,那并非她在说话,而是有人借着她的口,吐露出一些毫无意义的词句。

很快地,那声音又发出一阵笑,甜美娇脆、却又有一种说不出地坚韧,如层层堡垒,将那些发疯般的尖叫、刺入骨髓的疼痛,尽皆围住。

“这个笑话儿说得可真好,哪怕明知道郭姑娘是在胡诌,我听了也忍不住想笑呢。”郭婉又道。

这一回,她终是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喉头的刺疼越发清晰,冷风倒灌进来,激得她想咳嗽。

可她忍住了。

她知道,只消轻轻一咳,那喉底腥甜便会喷涌而出。

那样就露馅儿了。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她必须镇定如恒、毫无异动,才能真正教人放心。

郭凌定定地望住她。

那一刻,她目中漾动着毫不掩饰的快意。

“郭夫人真该照照镜子。”她啧啧两声,似叹似笑:“可惜我不懂丹青,不然哪,我定会把夫人现在这副死命撑着,却偏偏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画下来,挂在墙上,每天瞧上几眼,欢喜欢喜。”

她勾起唇,盯着郭婉看了许久,似欲将其此时样貌牢记在心,而后方抬手,掸了掸袖角并不存在的灰尘,笑吟吟地道:“啊哟,这不知不觉间,我竟说了好些话儿呢,真是对不住得很,耽搁了郭夫人的正事儿。”

随着话音,她已然换过一副面孔,眸中涌出泪来,面上满是眷恋不舍,又带了一丝凄切:“郭夫人,我苦求来的这一个见面之机,也就是想再来瞧瞧你罢了。如今我也不过一介女户,往后还不知有没有再见之时,夫人可要千万保重。”

女孩子特有的尖脆声线,于静林中传去很远,那小宫人想必也听得见。

郭凌弯眉笑起来,纤纤十指挽作兰花,提起裙摆,转身将行。

可是,堪堪迈出一步,她忽又顿住,转头望着郭婉,笑语嫣然:“郭夫人,那七千两银子的事儿,你是怎么把它挑出来的?我在家里想了很久,就这事儿没想明白,还请郭夫人给解个惑,若不然哪,我晚上睡觉都睡不安稳。”

许是她的声音太过欢快,又许是那风太冷、天太寒,郭婉终是自混沌中惊醒。

她有些迟缓地转过头,看向郭凌,像是不认识她一般。

郭凌也不急,好整以暇地理着裙角,静等着她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郭婉方才启唇。嘶哑的声音,先还有些破碎,却又很快圆润恬和,不见一丝裂隙。

“那七千两的事儿,是崔玉英出首揭发的。”她道,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忽地像是想起什么,举袖而笑:“啊哟,我怎么与你说起这些来了?这崔玉英可是有品级的宫人,郭姑娘如今不过一介庶民罢了,就说了你也不知道、知道了你也不认识、认识了你也搭不上话,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