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忽然顿住，这是他进宫时，长公主所唱过的歌。

外面玉帝仍在唱：

“凤兮凤兮梧桐伴，愿结同心不离散。

凤兮凤兮长相守，青鸾本是和鸣友。”

杨戬听了一会，一扭头，跑进屋里去了。

秦嬷嬷叹口气：“您啊，总不能一直这样跟他僵着。我知道你委屈，可是他是皇上，你还有一大堆亲人呢！难道皇贵妃就眼看着护国公府被蚕食鲸吞，亲人们被政敌针对吗？您不想想大爷，他还在边关呢！”

杨戬更生气：“代代帮他他还这样，那更不该跟他好了，我们家瞎了眼效忠这么个薄情寡义的皇帝！”

秦嬷嬷见杨戬这样，忙换了话头：“哟，您这可太冤枉人了不是？在陛下心里，皇贵妃明明重要得很。这帮妃妃嫔嫔的，为什么针对您？因为嫉妒啊！您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受宠？哪个妃子打了陛下还能活得这么自在？哪个妃子把御笔亲书丢进火炉，皇帝还能巴巴地给椒房宫做了衣服送来？您这不是宠妃，您比武则天还嚣张呢！”

杨戬哼了一声：“他赐酒我也喝，一条白绫我也要。杀我什么难事！”

秦嬷嬷忙说：“所以更显得他待你真心实意啊！他可以处置你，可是他没有；他可以用皇权逼迫你，拿着你的亲人要挟你，可是他也没有；他还可以给你饭菜随便下点药，从此把你锁在床上，刑房用药你就只能迎合，可他还是没有。这种种残酷手段，都是常见的，都是不把你当人看的，但他能为而不为。小度子真能拦住圣驾吗？可是他说您不许放人，陛下就真在冷风里站着等，这难道不是在乎你？陛下问过双合和奴婢，也问了武家将领，还问了严老夫人与严大人，问他们惹恼了你是怎么哄好的。可见对你的心了。”

寒风呼呼地刮，福彩说：“陛下，回去吧，眼看着要下雪了！”玉帝仍不肯离去，他说过的甜言蜜语或许已经忘记了，但他忘不掉梦里那一次次悲伤离去的身影。今世他又伤了她，哪怕她入了宫，全心全意待他，还是被他伤得要离开。后续：追更23(069239}6

玉帝执着地高声唱着：“凤兮凤兮从何来？家在福海住蓬莱。凤兮凤兮因何来？明珠飞落黄金台。凤兮凤兮梧桐伴，愿结同心不离散。凤兮凤兮长相守，青鸾本是和鸣友。”

声音遥遥传来，杨戬悄声问秦嬷嬷：“我奶奶他们怎么说的？”秦嬷嬷撇嘴：“全都帮你呢！谁也不说怎么哄好你，所以陛下只好自己闷头想办法，偏生你又不领情。”

杨戬嘴硬：“他嫌弃我不能生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有今天？”

“人啊，火气一上来就口不择言。那几日有多少烦心事，您比奴婢清楚，老夫老妻又不比小情人热恋，柴米油盐的事，最磋磨人，不堪重负也是人之常情啊！”

“谁跟他老夫老妻？我不过一个小妾，给他生孩子都是恩典，闲了只管拿来取笑玩乐，搁在外头，主母也能随意发卖了，哪里配谈什么柴米油盐。”

“谁要发卖了我的皇贵妃啊？”话到人到，皇后笑盈盈走了进来。

杨戬红了脸，扑她怀里：“专听贼话，就说了这么一句就叫你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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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捏他鼻子：“你还想说几句？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天天胡说八道的？”

杨戬又委屈起来：“我倒是想回家呢！我后悔了。”

皇后叹气：“这是个没有后悔药的事啊！进了宫就是一辈子，哪有好端端放你走的？”杨戬说：“你听他唱的，我如今不爱他了，不想跟他结同心了。”

皇后劝他：“在这宫里，爱不爱的不重要！”

杨戬摇头：“可我本来就不是为了这皇宫诞生的！我与你们的人生路原是不一样的，是他哄我，说爱我护我，我才上了他的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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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忍不住叹气：“果真不是适合后宫的人啊！没有了爱情，日子也是要过的。”杨戬听着宫外的歌声，慢慢念出那首《青玉案》：“鸾凰本是和鸣友，奈无计、长相守。云雨匆匆分袂后，彩舟东去，橹声呕轧，目断长堤柳。涓涓清泪轻绡透，残粉余香尚依旧，独上南楼空回首。夜来明月，怎知今夜，少个人携手。”

皇后坐下来，认真地给他分析形势：“现在，你伤心，不想跟他过了。但是他还爱你，想挽回。和好了，你借着他的力量继续参政，你家也能更稳妥；后宫有你镇着，其他人掀不起风浪，我也能多活几年省得累死。如果你们闹翻了，最好的结果，他不翻脸，放你走，和平分开。那你往后要怎么样？你从军从政，难道能避得开他？还不是日日见面？小人攻击粮草短缺，不还是要他信你护你才能活下去？”说到这陈蕊又不禁冷笑：“外头朝臣有什么脸看不起我们，宫里宫外谁的手段不是为了争夺帝王宠信？我们以色事人吹枕头风，他们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们生皇子谋算将来的荣华富贵，他们拉拢皇子谋算家族继续兴旺。大臣们嘴上说着他们争斗是为国为民，那前朝武皇、窦太后、刘太后，乃至萧太后，又有哪个不曾带来盛世？倒比那朝臣与太监掐成一团的乌云朝好百倍！”

杨戬难得见皇后这样愤懑，不由得问她：“可是朝臣们说了你什么？”皇后长吐一口气：“你且不用管我。我这辈子横竖就这样了，你还不到三十岁，不问外事的话，难道就守着空荡荡的国公府任凭别人生吞活剥？他是管你还是不管你？不管你，你倒霉无人过问。管你，跟你留在后宫有什么两样？来日他走了，新帝继位，你是皇贵太妃的话对付起来还麻烦点，你是个无官职在身的孤女，还不是这些人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看杨戬终于肯听进去，皇后继续说：“婚姻这东西，爱情最不重要，维持婚姻的良方是利益。先帝把我送进太子宫，难道是因为我有什么长处？我无子陛下不废后，难道仅仅因为情分？先帝看中的，是平和侯府与他政见相合。陛下留着我，是因为我管理后宫还算合意。然后才是感情！重感情的皇帝是稀有，权衡利弊才是历代帝王的功课呢！”

杨戬茫然抬头：“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你没有感情基础就不愿跟他相处是不是？那好，你如果真的还想找回爱情，现在就必须只看利益。”

杨戬更茫然了：“只看利益？”

皇后点头：“对。你们为什么到了这一步？为什么吵架？只有把导致你们失和的外部因素消除了，心里头这点牵挂和爱才不会彻底消磨干净！”

杨戬垂首，慢慢地掰着指头：“他嫌我不生，还怪我不体谅他。我要回御书房他又不让，那他自己辛苦凭什么怪我？我和他一起打不就轻松了？”

皇后劝他：“他不让你参政，是为了让你养足精神专心生孩子对吧？宫里头又不缺女人，他为什么执着于和你生？还不就是想保你将来？光赌气有什么用，还不快和好了赶紧生一个？我托邢嬷嬷弄来了秘方，给你调理月信，你好好吃药，不然就算你如今帮他解决了所有朝堂问题，这江山交给谁呢？”

杨戬终于点头：“好。但他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关着我。”“那你自己去跟他说，”皇后摸出样东西，“他被你关在门外进不来，托我把这个给你，让我告诉你，他一直都明白你待他的心。”

杨戬看了半天，怔然落泪：“我对他大概真的没有爱了，他送来的是什么，我竟不记得了。”

秦嬷嬷忙凑上来细看了看：“天威八年您端午节出去探亲，回来时对陛下说，‘家中无甚好物，便拿着艾草编了这个避瘟虫敬献陛下’。当时陛下很开心，还说，‘出去玩还记挂我做什么，安和送我什么都是最珍贵的。’这团草就是您编的那只避瘟虫啊！”

杨戬摩挲着已经毛糙的草叶边，那天他一心配药，所谓“给陛下亲制礼物”不过是个拦着人的借口，他又不会女红，绣不出香囊，打不了络子，因而只能在回宫路上拿着艾叶潦草编了个草虫应付事，其余节日物件都是宫里绣娘厨娘做的。杨戬想到了玉帝不会怪他没做女红，但没想到这个草虫子玉帝竟然真的收着了。

雪如盐粒一般打在头上、脸上，玉帝坚持不走，反复唱着迎接杨戬入宫时的歌：“凤兮凤兮从何来？家在福海住蓬莱。凤兮凤兮因何来？明珠飞落黄金台。凤兮凤兮梧桐伴，愿结同心不离散。凤兮凤兮长相守，青鸾本是和鸣友。”

椒房宫的门终于打开，杨戬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那团草。玉帝看着他，慢慢地走过去，试探地叫了一声：“安和？”“嗯。”虽然只是低低一声，在玉帝听来也仿佛天籁，一把将人搂进怀里抱住，玉帝声音沙哑：“安和。”杨戬终是软了，回抱住他：“陛下。”

众人欢天喜地，忙把玉帝迎进来，又备点心茶水，安排晚膳。太后听说两人和好了，大松了口气，也忙派人送来许多吃用物品，一时热闹非凡。入夜，雪花如鹅毛般砸在房檐窗台，玉帝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一样样认错：“我不该不考虑你的心情，明明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怪你不体谅我。”

杨戬忙说：“如何能怪陛下呢？陛下不必说了。”玉帝不敢惹他不高兴，忙换了话题哄他，杨戬心里却不平静，他不肯叫玉帝说完，不是原谅了他，而是怕听到玉帝说的话跟他想法不同，两人再次吵起来。

两人的亲密无间终是没有了。

因为刚刚和好，玉帝生怕又惹了他，说话小心翼翼，每一句都要仔细斟酌过才开口。可杨戬总是忍不住想，是不是玉帝心里根本不是这样想的，他其实不赞成自己的提议，他说出来的话是不是只为了迁就自己？

两人都小心地拿捏着分寸，不复往日的言谈无忌，很快，杨戬对面圣开始感到疲惫和不耐烦，厌倦了皇帝来看他。

可他又不敢说出这样伤人的话，只好装精神不济，劝他去别人宫里：“陛下把诚嫔禁足令解了吧，我又没个孩子，总是霸着陛下别人会说的。”

玉帝本想说有我在你别怕，转念一想，自己这样做，到头来被指责的还是杨戬，便拉着他的手说：“你放心，朕不会叫你难做的。”杨戬笑一笑，也不再问玉帝如何让自己不难做，只在心里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