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相接,抉择不过须臾。

很快,马车完全停下,云英身子未动,面色仍旧充满警惕,却柔声开口了。

“无妨,让他们过来吧。”

说着,她就要伸手掀开车帘。

萧琰的身躯骤然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一般,他不能让自己暴露在车帘之下,只好迅速朝被她撩开的另一边的帘子一角挪了挪,同时一把攥住她的另一只手,紧张不言而喻。

云英没有看他,被他攥住的那只手悄悄动了动,却不是要挣脱开的意思,而是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萧琰浑身的紧绷没有放松,但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暂且再信她一回。

“中郎将,”云英就这样半掀着车帘,唤出这个十分熟悉的称呼,“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她与刘述不算熟悉,毕竟,她先前身在内闱,除了靳昭,这些与萧元琮亲近的侍卫们,和她都不过是点头之交。

但同为萧元琮身边的近侍,多少会给几分面子,况且,她方才在高台上,还为阿溶挡了郑皇后的那一下。

眼下,她掀车帘用的正是手上的那只手。

轻薄的衣袖上还染着斑驳的血迹,自胳膊上滑至臂弯间,裸露出来的半截胳膊被绸布包扎着,洁白的布料上,也染了不少血迹。

刘述的目光自那块绸布上一扫而过,再对上她时,眼里的那股肃杀之气已少了大半。

“穆娘子,”他站在车旁不远处,冲云英点了点头算是招呼,“没什么,我等奉殿下之命,到附近巡逻,以免有宵小之辈趁机作乱。”

他说着,目光又从她身后一扫而过。

车帘被掀了一半,轻扫一眼,便能看到里头空空荡荡,至于另一半车帘之后的空间

“娘子这是要回府了?”刘述自然不会过分追究,只是又看一眼她的胳膊,“也对,该赶紧回去,好好休养了。”

这点伤,对于他们这些习武的粗人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但对娇滴滴的娘子来说,应当是天大的事了,就像他家中妻子一般,平日被针刺破了之间,也要落两滴泪,由他好生捧在手里,又是哄又是吹的,一番折腾才能好。

穆娘子虽没有夫郎,但生得娇嫩艳丽,兴许比他的妻子还要娇惯些,同在东宫,也算同僚一场,他倒也没有无故为难的意思。

说完,便要转身去别处看。

云英保持着神情不变,目送他的背影离开,正要放下车帘,却见高台上又匆匆下来一名侍卫,快步小跑至刘述面前,两人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名侍卫便牵了马,翻身上去,又朝着她这边来了。

“穆娘子,”那是一名云英有些眼熟,却叫不上名字的侍卫,“在下奉殿下之命,送娘子回府。”

云英心朝下沉了沉,但既然是萧元琮的命令,她自不好拒绝,只好冲他道了声谢,又对车夫吩咐:“走吧,咱们稍快些,莫耽误了侍卫大哥的正事。”

车帘放下,马车再度前行,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自耳边传来。

云英再次坐回车中,对上萧琰的视线。

外头就有人在,尽管耳边有各种声响,但她还是不敢轻易开口,免得让那侍卫听见动静。

窄小的车厢,在掀动的帘子的遮蔽下,围出一个暂时安全的空间。

萧琰紧绷的身躯随着马车的晃动慢慢放松下来。

他靠在车壁上,脑袋微微后仰,目光移向头顶,原本如野兽一般的锋利消失了,整个人变得颓然,不知怎么,落在云英的眼里,莫名有种英雄末路的色彩。

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可还没能出声,他又忽然扭过头来,冷冷盯着她。

这一次,目光中的刀锋变钝了,更多的是冷漠和怀疑。

“你早就知道,”他慢慢开口,嗓音压得极低,还带着一丝干涸的嘶哑,“对不对?”

?[111]泪水

云英抿了抿唇,垂下眼睑,没有回答。

萧琰禁不住冷笑一声。

看她方才在高台之上的反应,他就猜到了,她一定知道太子是早有准备的。

今日的这一切,看似是郑家抓到蛛丝马迹,暗中准备多时,才迫使太子不得不有所提防,见招拆招,最后引发一场巨变,可实际上,太子才是主导的那一个。

他那个哥哥,一早就算准了这些,设下这么大一个圈套,等着他母亲和舅父钻进去。

太子妃也好,阿溶也罢,统统都是他手里抛出来的诱饵和工具,就连父皇,也早被算了进去。

正月之前,父皇对阿溶始终漠不关心,小小的孩子,出生那么久,都没能得一个名字,还是由他们提醒,才勉为其难,让宗正寺拟了几个,由太子挑选,入了皇室宗谱。

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孩子,原本谁也不放在眼里,可偏偏太子能忍,更能寻到合适的机会,将其以另一种姿态,重新出现在父皇的面前,引起父皇的注意。

便是在珠儿自请出嫁和亲之后。

那时,父皇对她们母女的愧疚之心到达顶点,连带着,回想起从前无故失去的孩子们,逐渐生出悲痛之意。

这个时机,实在抓得太好。

给宫中重新注入新鲜血液的稚嫩孩儿,不但能缓解父皇的悲痛,还能更进一步激起已知天命的他心中对亲情和儿孙的渴望。

而后,再一次又一次,借着武家未完的事,借着云英,让父皇不断想起这个孩子。

至于母后那边,关于这个孩子身世的破绽,定然也是太子有意露出的马脚,一步步给他们递所谓的线索、证据,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走入这个圈套。

他选了最好的时机,让自己在所有人眼里已完全处于弱势,甚至耐心地陪皇后演完整场戏,才揭开自己的杀手锏,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真是好计谋,好耐心!

这样靠细微小事一点一点操控人心,只有太子这般,习惯了多年被压制的人,才会有此等耐心与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