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脸上闪过一丝喜悦,她忍住笑看着坐在床上的冯锦,思考了很久才不情不愿说,“好吧,先把时间让给你。一分钟够吗?”
纪容恪无奈笑,“再多给爸爸一点时间可以吗。”
一一眨了眨眼睛,“那十分钟吧真的不能再多了。”
纪容恪心里寒了寒,说的好像他这八年偷偷摸摸能见她多少次一样,他不也眼巴巴等到今天吗。本还想等冯锦养肥点推倒了吃光解解馋,毕竟他也憋了这么久,他算不得血气方刚,可该有的男人冲动也还有,他欠她,他还,她欠他,她不也得还吗,这世上的债啊,好借还还,再借不难,他什么都能宠她,什么都能顺从,可惟独不能惯着冯锦欠债不还的臭毛病。
纪容恪对一一伸出两根手指,“二十分钟呢。”
一一摇头,“你也太贪了。”
他被噎得一愣,半天卡不出话来。
不是都说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吗,为什么他女儿连破裤衩子都不如。
纪容恪懒得再和她商量,他直接把挣扎扭动的一一抱起来,拉开门丢出去,扔到保镖怀里,嘱咐看好了她,别出来捣乱。
一一在保镖怀里不甘的睁大眼睛,急得满头大汗,扒在肩膀上咬牙切齿直呼其名,“纪容恪我诅咒你。”
纪容恪不咸不淡嗯了一声,“回你自己房间慢慢诅咒。”
他砰地一下关上门,外面那花木兰般英勇嚎叫的女子终是被渐渐抱走了。天地真是一片安静啊,纪容恪满足的闭了闭眼睛,养女儿好吗,谁说的这话,把一一抱走养两天,看他不咬舌自尽。
他抻了抻刚才被一一扯出的褶皱,慢慢转过身去,盯着抱膝坐在床上不知所措的冯锦,她仓皇无辜的样子让纪容恪心里痒痒的,怜爱又不忍,他现在还真下不了嘴,太瘦了,得多喂点吃的,胖起来点才好折腾,这要是一不留神撞散架了,一一还不把房盖挑了。
纪容恪脑海蓦然浮现出多年前那销魂蚀骨的场景,他内心燥火倏然燃烧起来,禁不住微微扬起的唇角,像是在闷着什么坏主意,男人不正经,都是越老越不正经,纪容恪藏了半辈子心事,现在不想藏了,他脸上那痞气啊,看一眼就知道要掉进他的陷阱里。
冯锦张了张嘴吧,她想问贺渠,可她又不敢问,这份牵挂无关春秋与风月,无关爱恨与情仇,只是单纯惦记着贺渠,想知道他还活没活着。
她确实有点糊涂了,很多东西都记不住了,她自卑得不敢照镜子,她在里头没想这么复杂,可当她真真切切见到了纪容恪才知道,他虽然白了鬓角,虽然爬了皱纹,可他还是不显老,他气质那样好,怎么是一点岁月风霜就能盖得住的锋芒。他还是那样让女人神魂颠倒,可她不是,她觉得自己这八年老了好多好多,她不知道这样憔悴破败的自己,怎么配站在他身旁,会不会被人嘲笑,他会不会丢脸。
她本能抗拒着他的靠近与微笑,她不断蜷缩着身体后移,躲避他越来越浓烈的气息,越来越清晰的面庞。
直到她最终退无可退,被他逼近在死角里,他挡住了她去路,墙壁堵死了她后路,她有些无助和崩溃,她想哭,可她哭泣的酸楚还没爆发到极致,他就用他一根手指压在她唇上。
那指尖滚烫,那指尖又似微凉。
那皮肤柔软,那皮肤又似坚硬如铁。
她动也不动,所有挣扎和慌张都在这一刻僵滞,她呆呆看着他,透过水雾朦胧的波光,他在她注视下忽然指了指右侧,“你看。”
冯锦不知道他说的看是什么,她情不自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面竖立在窗框前的镜子,清晰无比,似乎擦了很多回,她看到里面的自己,瘦得一塌糊涂,白得毫无血色,她眼角爬满了细碎的纹,她皮肤不再那般白皙清透,她有浓浓的眼袋,她觉得那一头短发看上去那般凌乱和仓促。
她接受不了如此丑陋平庸的自己,她捂住脸啊的失声尖叫出来,她心里有多苦,叫声就有多凄惨。
纪容恪在她崩溃到要跳楼的时候,他一把搂住她,将她抱在自己怀中,她濒临发疯,他早就心碎。
这么多年了,他终于又一次抱住她,这成为了一个多么豪奢的梦啊,谁来告诉他这是真的,这是实实在在的。
她身体不再那么绵软,全都是骨头,铬在他胸口上,他觉得真痛,浑身都疼。
他喊着她名字,温柔得掐出水来,可她疯了,她听不到,她眼前只有自己噩梦般的面孔,她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女人最畏惧的衰老,为什么她才三十二岁,可那张脸却犹如五十二岁般沧桑。
监狱暗无天日的岁月消磨了她骨子里最后的青春,她晒不到太阳,她看不到白鸽,她丧失了自由与快乐,她没有了方向和动力,那日子一天天的熬啊一分分的过,她早已不是这个年纪的女人该有的皮囊了。
她死死捂着自己的脸,她怕让纪容恪看到,可他却偏偏扯开了她的手,她被吓得颤抖起来,她偏开头,用尽一切办法不让他看,他最终无奈用手捧住她的脸,逼迫她面对自己,他大喊她名字,“冯锦!你看着我。”
她终于累了,折腾累了,她不再挣扎和发疯,她心如死灰。
纪容恪红了眼眶,他指腹在她每一条细碎的皱纹上柔情掠过,想要为她抚平,为她渡一丝温暖,当他的手终于在她削瘦窄小的脸庞上一一拂过,他盯着她眼睛,她满是绝望哀愁颓废的眼睛,他同样哽咽着,“我也老了,冯锦。爱一个人,就是爱她脸上的皱纹。我不嫌弃,那些平整光滑的脸,并不比你美。因为我爱,所以我会眼中三十二岁的你,和二十二岁的你,一模一样。你不知道你有多美。”
◇ 第238章
冯锦在他的诱哄下终于安静了,她牙齿磕绊着,身体不断颤抖,仍旧不能面对他的眼睛,她不想从他瞳孔内看到早已变得天翻地覆的自己,她还记得八年前,他眼中自己的脸是什么模样,清秀漂亮,白皙明艳,可现在她皮肤粗糙了,黯淡了,她找不到昔年光华的自己,剩下这副皮囊,她自己都厌弃。
纪容恪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他吻着她枯草般的头发,以及有些松弛的皮肤,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抚她,或许那根本算不上安抚,在他眼里她原本就没有改变,这世上不存在任何一个人不受岁月的摧残,谁也不能幸免,她在监狱度过了八年,更胜过外面风雨兼程的十八年,但不妨碍纪容恪爱她眉眼的沧桑,爱她昏黄的皮肤,爱她削瘦单薄的身体,爱她皱纹遍布的颧骨,更爱她那颗跌宕不安的灵魂。
她依然是最初的冯锦,护城河河畔提灯笼而过撩拨了他心弦的少女,那年她笑得多美好,现在她明媚如故。
他将镜子从窗台上拿下来,摆在她眼前,她目光闪烁想要躲避,他便追着她眼睛,非要让她看,她终是被更加执着的他打败了,她呆滞的目光凝视镜子里狼狈憔悴的自己,她看着可真想哭,这日子仿佛还没怎么过呢,眨眼全都耗没了,她空了八年的青春啊,悄无声息的走远了,她想要时间停下来等一等自己,她不曾享用过的东西怎么就没了呢。
她目光在脸上小心翼翼的掠过,她忽然一怔,伸出手指触摸着冰凉的镜面,她眉毛是蓝色的,一根根那么浓那么硬,在她额前细碎的发间掩藏,似乎描摹了很久,才能这样黛色如墨。
纪容恪透过玻璃看着里面的她,他半张脸被镜框挡住,看得模模糊糊,只有半片削薄的唇,半副高挺的鼻梁,和一只满是满是的眼睛。
他的确不曾有她变化那么多,她已被时间击垮,他还在与时间抗争,他除了鬓角的白仍旧是八年前的纪容恪,可她憔悴得让他心疼。
他不敢去问,更不敢去想,她在里面到底怎样熬过了这三千个日日夜夜,他尽力保她过得好,但她性子太倔,她不肯独一无二,她总怕被人指指点点,顺藤摸瓜又怪上了他,说他只手遮天,说他滔天罪恶,她宁可累得咬牙切齿汗流浃背站都站不直,也不愿再给他招惹半点风波。
那一堵高墙阻隔,爱与恨真是半点不由人。
纪容恪指尖在她脸上每一寸肌肤上掠过,他感觉得到她的颤抖和害怕,她的自卑与惶恐,她太落寞,为她凋零的芳华。
他薄唇贴着她问,“你恨皱纹是不是。”
她迟疑着点头,眼眶迅速又泛起一层猩红,她不在乎自己丑不丑,可她说不出口,如果她旁边的男人不是纪容恪,而是这大千世界任何最平凡的男人,她不会恨自己逝去的青春,不会厌自己沧桑的容貌,她可以坦然接受作为女人衰老的必经之路,她可以面对她越来越颓败的面孔,但她现在做不到,她无法想象纪容恪身边的女人是这样的自己,难道不该是靓丽绝伦,永远青春的吗。
她最怕的事,最怕的不过如此。
纪容恪将她抱在怀里,圈住她小小的暖暖的身体,“每一个人都有生老病死,从来不会有谁例外,你是这样,我是这样,所有人都避免不了走这条路。最好的爱情无关年纪,无关生死,无关美丑,再可怕的变化也不及离别可怕,离别我们都熬过来了,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纪容恪这辈子最不想再品尝的滋味就是爱别离最苦闷。胜过一切方式的死亡,一切方式的失去。
那是一种活活的挣扎生生的折磨,他不知道期间多少次要崩溃垮塌掉,如果不是他太爱这个女人,又隔着那么多的宿怨误解和情仇,让他舍不得善罢甘休,他大约也要放弃了吧,他不是放弃冯锦,而是放弃自己的人生。
这等待太苦了,苦得似黄连。
他眯着眼睛隐忍回几乎要涌出的眼泪,他骤然抛下他的自负与张狂,他变得那般深情脆弱,喃喃的声音里脆弱得一塌糊涂,“我从来没有嫌弃你,我只怕你怪我怨我不理我,你还年轻,还有那么长的路,如果你狠心离开抛弃我,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