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渠靠在椅背上,他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的锡皮,“现在局子想调查纪容恪,这么多年他在华南独霸一方,早已热闹了八面阶层,苦于没有证据,他又势力庞大,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兴风作浪。你和纪氏有莫大关联,你罪责已定,局子当然想借助你,一点点顺藤摸瓜,掌控到有价值的东西,你不肯见他,就是为了防止窃听系统,你不能保证你们老情人相见,不会言多必失。”
我听完贺渠的解释,怔了一下,旋即嗤笑出来,“我没想这么多,我只是不想让他看到我狼狈的样子,再说他有担心被掌握的东西吗,他是好人呀。”
贺渠忽然从椅子上欠身朝我逼近,我们隔着一层铁砂网,我仍旧能感觉到他凌厉逼人的气势,“你这么聪明,最拿手的就是狡兔三窟,怎么可能没想过。听说你举报了贺家,我们好歹做了几日夫妻,我待你不薄,这样坑害自己丈夫,你怎么做得出。”
面对他的质问与责骂,我脸上满不在乎的笑容也在这一刻倏然收起,我冷冷一笑,“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果你不妄想扳倒容恪,事情不会发展到这一步,我们都可以平安无虞的活着,坑害你搅乱贺家的不是我,是永不知满足的贪欲,和真实存在的罪孽。”
我手肘伏在挡板上,将自己身体朝前托起,我们鼻尖几贴到一起,我嗅到了铁丝网锈迹般的味道,我眯了眯眼睛,“何况最惨的下场,谁也不孤独。我不是为贺家陪葬吗,黄泉路上我们一起走,大家做伴过奈何桥。”
贺渠舌尖在牙齿上狠舔着抵过,他点了点头,笑意煞气无比,我们这样僵持了很久,他忽然不知为何泄了气,他重新坐回去,无奈笑着摇了摇头,“纪容恪这辈子得到的一切,创造的所有传奇,都不及他得到你这份至死不渝更值得炫耀。”
◇ 第215章
我在拘留四天后上面批准下达了逮捕令。
何一池是除了我之外最早收到消息,风声来自于公安内部纪氏的卧底眼线,由于我属于自首,也交待得十分清楚,相关案情早已侦查完毕,所以逮捕令到达的当天傍晚,公安方面立刻提交检察院对此案审查起诉。
这个案子拖延了太长时间,每个人都想要尽早尘埃落定,给卫坤亡魂一个交待,让他死而瞑目。我在卡门宴顶楼指认现场回警局的途中,一名刑警队长问我,是否后悔这样年纪轻轻就犯下如此罪恶。
我看着自己腕间戴着的手铐,“为什么要后悔。”
他一怔,他没想到我如此不知悔改,他蹙眉看我,“你才二十四岁。”
“可我这二十四年活得很有价值不是吗?除了卫坤,我杀的都是恶人,也没有伤害过平民百姓,更没有混吃等死,相比较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活得非常真实。”
我盯着他有些苍老的臃肿的眼睛,“何况你就一定一生都不做坏事吗。坏事不分大小,做了就是做了。唐僧还冤枉过孙悟空,他可是十世修行的好人,一样会犯错会糊涂会鲁莽,我们活在俗世凡尘的人,又能保证什么。”
他被我一番言论逗得发出笑声,“道理的确如此,可你杀的不只是坏人,你还杀了我们警员,卫坤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青年警察,上级对他很用心培养,如果他没有发生这样的意外,不出五年,他将会成为华南警界中流砥柱般的存在。”
“那又怎样。”我不屑一顾看向窗外,窗子在头顶,开了一个类似天窗一样的小口,押送犯人的警车是封闭的,车身安装了防弹防劫的铁皮,并没有玻璃窗,我只能透过那一方狭小的的疏风口,看一眼湛蓝如洗的天空。
“他命薄,说什么都晚了。谁让他愚蠢,连一个女人都制服不了。如果华南警界五年之内会让他这样的废物成为中流砥柱,九叔那样的人就更猖狂霸市了。”
我说完大笑出来,他坐在我旁边,并没有激怒,他笑着说,“其实你这样的女人,我从警三十年见过许多,为了男人为了爱情执迷不悟,不惜搭上自己一辈子,有很多死到临头,竟还在问我,我男人怎么样了,可她根本不知道,她的男人早已另娶,娶了一个更加年轻漂亮的妻子,孩子也成为了没人要的孤儿,在外面艰难度世。其实女人活到这一步非常可悲,尤其你这样聪明,却没有选择一条更为光明的路。在我这个外人眼中,都极其可怜。”
我歪头看着他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想说动我,帮你们调查纪容恪吗?你说对了,我不光聪明,还非常冷血,软硬不吃,要杀要刮悉听尊便,用刑也随你们,我就是一概不知。哦对了,贺家的事我了解,你们不在调查吗,随时来找我指控。”
他脸上始终噙着一抹慈祥又不失严肃的笑容,不管我怎样固执倔强,他也没有发怒,只是微微叹息一声,似乎对堕入爱情迷途的我无可奈何也不愿再浪费唇舌。
第五天时贺润终于来了,那名刑警队长到监控室提审我,我还以为又有什么变故,甚至惊慌无比想到会不会纪容恪又一次冒险,要和条子为敌,将我劫走。
直到他将我带到贺润的审问室,我隔着单面的宽大玻璃,透过扩音器聆听她的口述,我这颗心彻底落了地。
贺润比我预想的晚到了几天,她大约做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一面是养育自己的至亲,一面是她要依靠到老的丈夫,亲情和爱情必须做出舍弃一方的抉择,对于多愁善感的女人而言,痛苦不亚于凌迟,我本以为贺家的案子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过去了,毕竟这几天都没有半点风声,我想也许上面碍于贺归祠根深蒂固的军政身份,担心一石激起千层浪才故意扣押下,可只要贺润来了,贺家的案子不办也要办,亲女儿大义灭亲,其他人还有什么资格压下不审呢。
我看着贺润迷茫又纠结的侧脸,听着她不断深呼吸和啜泣的声音,觉得非常可怜这个涉世未深的姑娘,公安安排了两名女警和她接触,以免男警的锐利吓到她,她们都没有逼迫贺润,而是静静等待她平复心情后主动开口。
贺润捂住脸哭了片刻,她掌心移开时,脸上早已是满面泪痕,其中一名女警看到起身递给她一包纸巾,并轻轻拍了拍她肩膀,“贺小姐,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你肯来揭发,已经非常难得,我们并不着急,你可以慢慢说。”
贺润抽出纸巾在脸上湿润的地方擦了擦,她开口声音便十分沙哑哽咽,“我嫂子将那些证据给你们了吗。”
女警说已经被递交到上面,作为重要证据。
贺润死死捏着那团湿漉漉的纸,“我嫂子比我了解得多,我只是来作证,她说的都是真的,没有捏造事实,我爸爸确实有买卖官职和以权谋私,但他也立下许多战功,有他巨大的社会价值,他生活中还是一个非常好的父亲。他不会死的对吗?”
女警垂眸思索了一下,“应该罪不至死。但惩罚也会很重,贺小姐要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贺润听到女警这样说,她才止住的眼泪又一次翻涌下来,她哭着哀求,“我爸爸已经七十岁了,看在他一辈子为国为民,求法律宽容,给他一个美好的晚年,我愿意主动上缴贺家的一切,可以吗。”
女警面面相觑后没有说话,贺润低下头低低的哭出来,她哭了许久才止住,女警在她思维最混乱最害怕的时候忽然问她,“纪容恪有参与这一切吗,对于他所掌控的纪氏,你了解多少。作为妻子,你应该不会一无所知吧。”
我听到这番询问,尖锐颤抖的牙齿险些咬破了舌尖,我目不转睛死死盯住贺润,只能祈祷她不要太愚蠢。
她似乎也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她用哭泣的方式给自己争取了足够的思考时间,她一边擦眼泪一边摇头,“他什么都不和我讲,我们夫妻感情很好,但他不会把公事上的压力带到生活中让我为他担心,贺家的生意他确实有插手,我爸爸信任他,想要交给他打理,但他没有做过什么,只是维持基本经营和运转,重大决策还是会由我爸爸过目。他最先了解到贺氏有些不干净,他想要把自己择出来,还主动放弃了和我哥哥争夺董事长职位的权利。”
贺润说这些时没有表现出一丝慌张,仿佛在叙述一件非常正常而真实的事,女警甚至都因她逼真而可怜的演技出现了茫然和怀疑,对纪容恪的一切有了疑问,他到底坏不坏,为什么所有证词他都是白的。
我悬着的心彻底落下,默默不动声色深吸一口气,我懒得再站下去,我转身问我旁边一脸凝重的刑警队长,“可以回去了吗。”
他问我不想听了吗,我反问他我为什么要听。
他笑着说,“贺家不是你婆家吗,里面的贺小姐,是不是你小姑子。”
我不理会他,他说,“这样的女人很愚蠢,如果我是男人,我会觉得非常有压力,她为了我毁掉自己的家族,我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她,才是没有辜负她,所以她也不会有太好的下场,等待她的无非是男人的疏离与礼待,而女人在婚姻里,要的从来不是这两者。”
我根本不想和他聊有关纪容恪的任何事,我知道他们都在引诱我算计我,只有闭口不言,才不会造成任何无心之失。
我们沉默的过程中,贺润的证词也提取完毕,那名女警送她出来,她一眼看到站在门内的我,整个人都是一怔,她难以置信眼前削瘦憔悴的我会是那个美丽的冯锦,令纪容恪发狂发疯的冯锦,她痴愣的目光在下滑到我被手铐锁住的双手时,她倏然捂住嘴巴不知所措,她闷闷怯弱的声音喊我嫂子,我平静走过去,抬起手摸了摸她头发,“你很勇敢,他会非常高兴。”
她当然知道我说的他是谁,可她此时完全震惊于我的狼狈与凄惨,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嘴唇颤抖了许久,眼泪不知道掉了多少颗,她想过我自首的境况有多惨,但当她亲眼所见,她还是无法接受和面对。
她只问了一句话,“你不肯见他,是因为你这副样子吗。”
我不置可否微笑眨眼,她所有隐忍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崩塌溃败,她捂住脸哭着从我旁边跑开,像是落荒而逃,我听着逐渐远去的踉跄脚步声,无所谓笑了笑。
纪容恪是个多么冷静的男人啊,可我知道,沾上我的事,他冷静不了,如果被他看到我这副惨状,他也许会不顾一切失掉理智血洗这里带我离开,那我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罪,都将白受白忍付诸东流,我不愿看到那一幕,我只想他好,好好过一辈子,他身边的女人是不是我,也已经不再重要了。
在两名警员和刑警队长押解我回监控室的途中,我问他贺家的案子什么时候有结果,他告诉我公安和中纪委同时都在调查,但贺归祠身份太特殊,估计也不会太快。
我进入关押我的地方,隔着门上的铁栏对他说,“不要官官相护让百姓失望。我曾生活在最底层,纪氏里每个人都曾是底层爬上来的,满身泥污,衣食不保。如果社会给予我们足够的公平与阳光,谁也不会走上末路当坏人,屈服在黑暗下。贺家不倒天理不容,你们生生世世都会受到道德谴责,死无葬身之地。”
他因我最后一句诅咒怔了怔,盯着我的眼睛良久无声,后来还是一名女警有事找他,他才回过神来离开了走廊。
检察院正式起诉后,我被移交到法院进行宣判前的最后一些程序,何一池找律师接触了我两次,将整个案情都详细掌控,期间纪容恪也来了一次,我仍旧固执不肯见他,他在外面等了四个小时,女警传达了无数次他对我的哀求,他卑微说只求我见一见他,可我还是无动于衷。
何一池告诉我做个最坏打算,律师认为结果不容乐观,只能为我尽力争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