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1 / 1)

贺润就偎在纪容恪身边看他下棋,每当他赢几个子时,她就笑着说你真棒,贺归祠赢了她便会跨着脸,贺夫人在旁边拍打了一下她脑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不如和容恪搬出去住,省得天天在眼前晃悠我和你父亲看着寒心。”

贺润娇嗔着喊了声妈,她低着头不再说话,耳根子红了一大片。

贺夫人在他们下棋时朝我走过来,和我聊了一些家长里短,问我的出身和家境,对于这些我讳莫如深,只用一些普通还可以的字眼岔过去,贺渠其实也不了解,他大约也想知道,可他看到我似乎很为难,不愿多谈,他便对贺夫人找了个借口止住了她对我的询问。

原本专心致志和纪容恪下棋的贺归祠忽然在我们这边安静下来后喊了一声贺渠,后者越过我头顶看向沙发那边,贺归祠说,“你还记得苗副政委吗。”

贺渠说记得,贺归祠嗯了一声,“苗副政委几年前还没有退下来时,安排了警校医学系毕业的大女儿在部队做军医,这几年颇得器重,我上次和碰面,他提及了这件事,他女儿年纪也不小了,苗副政委对我说这个女儿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为了她的婚事苗家也一筹莫展。她虽然性格有些孤冷,但私下非常规矩,也很优秀,苗副政委和她透露了要安排你们见面的想法,她没有拒绝。”

贺归祠说完这番话,他在一堆白子内落下一颗黑子,抬眸往贺渠脸上扫了一眼,“叫苗薇,十年前苗副政委儿子娶妻,我带你参加了婚礼,你也见过,有印象吗。”

贺渠原本还认真聆听的脸顿时有了一丝强烈的波动,他按压住语气内极度不满说,“苗薇这个人我根本毫无印象。父亲,您和苗政委是一辈子的战友搭档,我明白您渴望亲上加亲的意思,我更懂得对于婚姻方面您一直要求知根知底门当户对,但不代表我出生军人家庭,我就一定要娶一个和我一样家庭背景的女人为妻子,那贺润嫁给容恪,您不也一样十分赞成。”

贺归祠忽然把手上才捏起来的棋子丢进棋盅里,他眼底神情有些阴沉,“嫁出去和娶进来能一样吗。贺润喜欢,容恪也非常成熟优秀,他能够保护善待贺润,可你要娶进来的妻子,必须身世清白家境体面,我为你安排的人选,难道还会害你吗。”

贺渠从我旁边站起身,他不甘示弱指了指一楼一扇帘子挡住的祠堂方向,“我只相信这个世上,我母亲不会害我,可她已经死了。父亲,苗副政委低了你半级,可在军统他的威望十分高,您敢说,你为我安排的这门婚事,您没有半点为己为家族的私心吗?我的婚姻我的妻子,我只想我来做主,做法官是您为我定下的目标,我一步步用了十六年完成,到现在我掌握人性命的裁决大权,但我放弃了我热爱的商业。我希望您不要再干预我任何抉择,至于苗薇,我见也不会见。”

贺归祠忽然将那盘落满了棋子的棋盘狠狠一扫,黑白子纷纷坠落四散,贺润吓得尖叫一声,躲在纪容恪身后,他轻声温柔安抚着她,将她搂在怀中,贺夫人一言不发,她脸上表情平静可并不十分好看,贺渠没有说的太清楚,但他话中也含沙射影指责了贺归祠续弦的行为,贺归祠冷眼扫射过来,他目光落在我身上,眉团不动声色的蹙了一下,他最终将矛头指向了贺渠,“服从命令是军队的首要,你出生军人世家,这是我给你的命令。”

贺渠直接从椅子上起身,硝烟越来越浓烈,我觉得这样的漩涡我这个外人还是不搅进来为好,我也跟着贺渠站起来,我对他们说,“我让司机过来接我,我还有点事,改日再来登门拜访贺政委与夫人。”

我说完绕过桌子往门口走,贺渠追过来握住我一只手腕,“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我看你敢走!”

贺归祠这一句话说得十分高亢,他声音冷得人身子一抖,贺渠当然不会屈服,他抓着我往外走,我想要挣扎可又不得不在此时暴怒对峙的贺归祠面前为他保留一丝面子,很显然贺家一家人都误会了,把我这个人的存在如临大敌,贺渠扯着我到达门口时,贺润从客厅追出来,她伸出双臂挡在贺渠前面,眯着眼摇了摇头,“哥哥,你让冯小姐自己走,我可以告诉容恪送她,或者吩咐保镖,总之一定让她平安回去,可你务必留下,父亲脾气大,很多事不商量出结果,他是会一走到底的。你也不想这件事牵扯太久。”

贺渠并不打算妥协,他对于贺归祠这件事上执着蛮横的安排有些厌烦,似乎是和他讲了很多次,到这一次累积的不满彻底爆发。

纪容恪喊了一声贺渠,我们同时看向他,他也丢掉自己手中始终执着的一枚棋子,走过来站在贺渠面前,唇角勾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他们对望良久,他忽然意味深长朝我投来一剂目光,这目光看得我心发慌,我了解纪容恪,他往往要使阴谋诡计都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他倾身在贺渠耳畔说了句什么,随着他一开一阖的薄唇吐出的字眼,贺渠脸色忽然间变得有些青白,这缕青白是不可思议和对心灵对理智巨大的冲击,他摊开的手掌不由自主紧握成拳,可握到最用力的极致,他又缓慢无力的松开,他强烈的反应让纪容恪十分满意,他笑着掸了掸贺渠肩头,“三思。”

贺渠没有动,纪容恪朝我指了指门外,他示意我离开,我对贺渠说了声再见,他仍旧沉浸在一丝失魂的愣怔中没有回过神来,我走出客厅,身后的门被保姆关上,贺润半张脸抵在门里,注视着随我一起出来的纪容恪,我不打算和他说话,可他没有放过我,他在我身后慢悠悠说,“你还真是不可小觑,贺渠这样的人都被你收得如此服帖,险些忤逆了他父亲。”

我原本还煞气冲冲的脚步倏然收住,我盯着前面街道外郁郁葱葱的松柏,上面还隐约挂了一丝没有完全融化的积雪,“我和贺渠昨天才是第一次见,任何接触与谈话都是止于礼节,收得服帖这样的字眼,纪容恪你掂量好再说。贺家太霸权主义,但凡他有一点尊严和思想,都不可能不反叛不忤逆。”

我话音落下,自南向北刮起一阵有些凄厉的寒风,雪后风最冷最湿,阴得刺骨,很快我便被吹得脸颊通红,我将手缩进袖口里,以此来取暖御寒,纪容恪在我身后始终不语,我也懒得耗下去,万一被贺家人看到有所怀疑就麻烦了,纪容恪在所有人面前都会戴着一层子弹也穿不透的需假面具,唯独在我面前,他的喜怒哀乐都是真实的,他从不掩藏对我的愤怒仇恨或者怜惜,我以前也以为那是假的,是装的,可我忽然发现,那其实都是真的,不只是我看得出来,大约每个旁观者都能发现。

贺家的地盘就是一个庞大的是非之地,这一早晨我察觉到贺家除了贺润是真的没有心机,甚至连脑子都没有之外,其余每个人都十分精明狡猾,到了可以修炼成精的地步,不言不语不动声色,反而比八面玲珑出尽风头的人更难对付,因为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是窥探不出端倪的。

我想要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和纪容恪冷声说了句保重,抬腿要走,他忽然在我身后慢悠悠吐出四个字,“汤好喝吗。”

又重提这个问题,餐桌上我没理他,他竟然还不甘心,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不可,我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这人怎么这么固执,到死他也改不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赌气还是真心的,我说好喝。

纪容恪手插在口袋里,他穿着黑色长款皮衣的高大身体在寒风中显得更为凛冽,整个人如同一樽煞气逼人的恶佛,他眼底的漩涡可以轻而易举将人卷入其中。

“你想喝汤,我可以为你做,我不希望我的女人馋成那副德行,喝了人家整整一锅。”

◇ 第136章

纪容恪嫌我吃得多。

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嫌我吃得多。”

他一本正经说,“纪氏和卡门宴管不起你饭吗,你喝了一锅。”

他说完自己笑出来,“冯锦,你是不是故意丢我的脸,八辈子没吃饭一样。”

他分明是在逗我,可我气得不行,我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你嫌不嫌我胖?”

他我上下扫了我一眼,“几个月前还可以,现在不了解。大约比猪好一点。”

我气得将我手上的包扔向他身体,正好不偏不倚砸在他胸膛,他动也不动,脸上透出一丝邪魅和痞气的笑,似乎看我生气他很高兴。

“我一人嘴两人吃,我昨晚还水米未进,你不也要喝,但是喝不到。”

纪容恪笑着把掉在地上的包捡起来,“做大佬的感觉好吗。”

我站在原地不说话。

“我以为你会很喜欢。”

我盯着他的眼睛,“我不喜欢,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喜欢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艰难度日,左面是九龙会,右面是似敌似友的霍砚尘,他们都可以吞掉我,毫不费力,我依附着纪氏自保,纪氏的掌管权现在也是我的存货价值,可我又何尝不是拼尽全力帮你顶住,而我所坚持的信仰,无非是你平安回来。我曾设想了一万种生活,我甚至想如果你能回来,如果你还不肯放弃,我愿意跪在你面前央求你,带着我远离这些纷争,然而你给了我当头一棒,让我明白自己的想法多么天真愚蠢。”

纪容恪看着自己手中的红色手包,他指尖在光滑的皮面上轻轻摩挲着,“可我觉得你活得很快乐,比一无所有必须攀附一个男人时更加有尊严,你没有我想得那么脆弱无能。从被人人踩踏的底层,一跃而起成为去随意踩踏别人的人,我以为这会让你开心,让你满足,让你有安全感。我其实没想到你会以这个孩子为筹码占据纪氏,并且真的做到让那么多不安分的男人对你惟命是从。乔老板做生意很黑,而且极不规矩,你能从他手中压价百分之十五,这个消息惊到了我。”

他说完后顿了顿,他眼底忽然浮现一丝耐人寻味的笑,“而且这难道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

他忽然这样反问我,他眼睛里有胸有成竹的精光,仿佛他看透了我的一切,我的心我的思想我的灵魂,都被他掌控得彻彻底底,我拍着胸口笑出来,“你问得好,既然我如此厌烦这样的生活,为什么还扛到今天,没人逼着我,是我自己的选择,纪容恪,其实我们都一样,我倚仗肚子里有你的孩子,我才敢有恃无恐在你面前发脾气耍性子,一而再挑战你的底线,明知道你最讨厌事实上属于你的女人和别的男人暧昧不清牵扯不断,我却还不断示威,但你何尝不是仗着我喜欢你,才这样耍我玩儿。”

“你这样觉得。”

纪容恪脸上前一秒还存在的笑容,在我这番话之后彻底荡然无存,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抿唇凝视了我良久,“你相信过我吗。冯锦,从最初到现在,我走的每一步,你相信过吗?你笑容背后始终藏着胆战心惊,你害怕被抛弃被玩弄被欺骗,不管我怎样做,你仍旧觉得充满了假象。你可以相信霍砚尘几句挑拨的话,也可以相信所有人对我充满偏见的认知,唯独不肯相信你自己的感觉。”

我看到他眼中的自己,苍白脸上有最茫然无措的神情,在寒风的摧残蔓延下,变为一片无力的死寂和颓然。

他问我是否相信过他,我该怎样回答,我们之间犹如沧海与鸥鸟,他曾路过我之上轻轻一点,留下我永久无法平复的涟漪,可他来去自如,我只能躺在那片凹陷下去的土地里看着他飞离我的世界。

我相信过他,我相信过这世上每一个曾对我好的人,但无数次现实的打击让我明白其实早已都面目全非。

我唯有一句轻细到微不可察的没有,来代替我此时分辨不清的茫然。

下一刻他忽然间如一阵风行至我面前,他右手猛然扣住我喉咙,狠狠的扼住,他用了极大力气,似乎想要掐死我,他额头和太阳穴凸起的青筋令我看到了死神,看到了另一个游走在暴怒崩溃边缘的他,我所有呼吸在一点点被抽离,从他指缝间的罅隙升腾蒸发,我看着他插在口袋里的左手,也早已握成一个硕大的拳头,我痛苦得无法发声,我眼前出现了幻觉,那是一片十分蔚蓝的海域,那是他的背影走在最前面,穿着好看的白色西装,我跌倒在沙坑里,我朝他伸出手,想要让他把我扶起来,带着我一起走,然而他脚步顿住,回头的霎那一张青面獠牙的脸却吓得我嚎啕大哭,我嘶吼着喊纪容恪,他却像是永久的消失。

在我所有意识都要被逼出肉体成为一缕飘荡的灵魂时,纪容恪目光落在我死死捂住的腹部,他忽然间回归了理智,他禁锢住我脖子的手倏而松开,我失去了那一股力量对我的支撑,整个身体都迅速瘫软下来,我跌坐在地上,湿漉漉的青石板铬在我腿根,我剧烈咳嗽着,也溢出了一丝倔强隐忍的泪光,他站在我面前很久都没有动,我余光看到那扇门里贺润依旧不曾隐去的半张面孔,她眼底平静无波,就这么静静凝视着不远处发生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