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自思忖间,刘妈妈果又续道:“不是奴婢替我们姑娘卖好儿,实是我们姑娘为难。为了探望三姑娘的事儿,姑娘不知跟老太太打了多少饥荒,好在姑娘的伯祖母,是个明白人儿。”
点到即止地言至此,刘妈妈便躬身退去一旁,不再向下说了。
陈滢于是了然。
原来,薛芷此行得,还是忠勇伯世子夫人俞氏帮的忙。
论起辈分,俞氏乃卢宛音伯母,薛芷可不就要称她一声伯祖母么?
忖及此,陈滢凝目看向薛芷,于座中作势福了福身:“我代薛夫子谢谢您。您的好意,想必薛夫子亦懂得的。”
无论如何,薛芷提前通报消息,乃是出于善意,这一点无可否认。
薛芷稍侧身,避开陈滢这一礼,神情亦自郑重:“这是我当做的,亦是我们母女欠三妹妹的,若不来此一趟,我良心上过不去。就算来了,三妹妹于我的恩情,我亦只报还了万一。”
语毕,她嘴角微咧,撑出一个苦涩的笑:“方才在静室中,我想了许久、亦想了很多,终是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她转开视线,遥望远处云雾笼罩的群山,语声幽幽:“不瞒陈校长说,来济南府之前,我原本已然做好打算,先叫三妹妹逃走,再向夫人提议,由替她去做妾,我……”
“姑娘!”刘妈妈惊呼一声,瞬间便白了脸,急急道:“您万不可如此啊!您的婚期就在六月头儿上,您真要这么做了,如何对得起先夫人的一片苦心哪?”
她说着便哽咽起来,才放下的帕子又按去眼角。
“妈妈且容我说完了,再哭不迟。”薛芷无奈地看着她,摇头苦笑:“我都说了,这是我之前的想法,如今我却改主意了。”
刘妈妈拭泪的手一顿,猛地抬起头去看她,既惊且喜:“姑娘这话当真?您真改主意了?”
“嗳,我改主意了。”薛芷点点头,面上浮起一个极浅的笑:“方才细想之后,我便知道,我若替了三妹妹去,也就只还了三妹妹一人之恩情,然母亲的养育之恩、活命之情,却终是被我辜负了。这等大不孝之事,我不能做。”
她转向陈滢,笑容里添了几分自嘲:“听了我这话,陈校长只怕要说我贪图富贵、将那正头夫人的名号看得比天大。”
似为了加重语气,她用力点了一下头,笑容渐淡,神情竟是认真:“您若这般想,我也认了,因说到底,我其实也是不愿做妾的,更舍不下娘生前替我说定的那门好亲事。这一点私心,我不能欺瞒于您,须得正言相告。”
虽早知她外柔内刚、性子坚忍,然此时骤然闻言,陈滢亦颇吃惊。
而后,她又有些感喟。
所谓磨难使人成长,薛芷与薛蕊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心性是一方面,遭逢剧变,想必亦是一大诱因。
“如今,三妹妹已然有了决断,我自当尽力助她,亦助我自己才是。”薛芷此时又道,眉目渐渐舒展开来,仿若看到了希望。
“明日我便家去,想法子将此事拖住,理由亦是现成的。如今尚未除服,自不好论嫁娶。紧接着便是我出阁,这两件事儿足够他们忙活的了,一时间想还顾不上三妹妹。”她道,双眸闪动,面上重现光彩。
停了片息,她便又续:“我得先保全我自己,好生嫁为人妇,方不辜负娘亲舍下的道义良心,还有三妹妹舍下的清名。二来,待我嫁了人,三妹妹的伤想也结了疤,彼时家中来人,三妹妹大可将这伤疤推到贼人身上去,如此一来,她便也不必担上‘自残身体违抗父母之命’的罪名了。”
说到这里,她终是目注陈滢,眸光切切:“陈校长,三妹妹之事,我必当尽力为她周旋,不教她受了这委屈。只我这儿也想求您一事,请您千万把三妹妹留在女校,还叫她在这里当先生,好不好?”
她瞬也不瞬地看着陈滢,渐渐地,眼中蒙上一层水雾,唇角却翘了起来,绽出恬和欢喜的笑:
“说来您怕不信,其实我还有点羡慕三妹妹呢,她现在的样子,以前在府中我从未见过。有时候我觉得,现在的她,可能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她微叹了口气,神情似有感慨:“我看着她说话,看着她对女弟子们笑,那么的欢喜,那么的无拘无束。我从来都不知道,三妹妹原来这么的……这么的好看。”
说这话时,她眸中映出阴沉天光,明洁光润,干净而又诚挚。
第540章 江湖郎中
一声叹息,蓦然自长廊尽处传来,惊醒了交谈的两个人。
陈滢循声回望,便见薛芷素衽如雪、悄立风中,面上挂着两行清泪,也不知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哟,姑娘怎么出来了?”刘妈妈有些讪讪地,拿帕子拭了拭眼角,起身过去扶她,一面低劝:“外头风大得很,姑娘这身子不好吹风的,还是回屋歇着要紧。”
薛芷轻轻拍了下她的手,似是想要笑,只泪水却先一步滑落,冲散了这将聚而未聚的笑容。
“妈妈还是继续往下说吧,我也跟着听一听。”她道,声音发颤,眼泪更是流个不停,然神情却平静,甚至有些麻木。
她将视线抛远,看向陈滢,歉然地屈了屈身:“教陈校长见笑了,我在这里听了一会儿你们说话。”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是要聚集说话的力量,片刻后,方涩然一笑:“这些话,我早前也听过一回。只那一回后,我便再没了听第二遍的力气。今日妈妈既起了头儿,我想着,我也不有总缩着脑袋。有些事儿,总得听清了、想明了,方能教我知晓这往后的路,该当如何走下去。”
语毕,她轻咳数声,扶了刘妈妈的手走来,径坐在陈滢侧畔,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提了帕子颔首致意:“请陈校长莫怪小女子冒昧。”
“无妨的。”陈滢语道。
此时此刻,除这三字,她委实不知该说些什么。
薛芷转向刘妈妈,向她微微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刘妈妈叹息着应声是,侍立在她身边,继续讲述起来:“九哥儿跪下的时候,奴婢就守在山洞口,借着外头的火把,洞里的人和事儿,奴婢皆能瞧得一清二楚。”
她放轻语声,神情间带了几分怜悯:“九哥儿这一哭、再一求,奴婢便瞧见,三姑娘的脸,一点一点地就灰了下去。她盯着九哥儿看了一会儿,掉头就往外走。三姑娘的奶嬷嬷原一直拉着她,这一下脱了手,那奶嬷嬷也急了,跪下来拼命给九哥儿并先夫人磕头。”
说到此处,她眼圈儿又红了,拿帕子按着眼角,道:“那老嬷嬷是个嘴笨的,越急就越说不出话来,只跪在那里不要命地给夫人磕头,洞子里就听见她‘咚咚咚’的磕头声。”
她像是又重回到那一晚,声音低沉,好似能被风吹散:“那个时候儿,三姑娘正走到洞口,奴婢迎着光,瞧见她脸白得跟纸一样,嘴唇都咬破了,只转身说了一句‘别的我不管,我奶嬷嬷往后还请夫人照拂着’,说完了,头也不回就出去了。”
薛芷白着脸听着,泪水滑满双颊,并不去擦,只怔望着远处,似是痴了。
刘妈妈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中,有怜惜、亦有悲凉。
她上前几步,轻轻揽着薛芷,视线却看向陈滢,神情带着几分乞求:“校长恕罪,奴婢要说句心里话,这事儿委实怪不得我们姑娘。我们姑娘那时候儿已经晕过去了,并不知道这些。”
她轻扶着薛芷的肩,目中亦有泪滑落:“先夫人那时候……也是急了眼。这天下间做父母的,又有谁能眼睁睁瞧着自己骨肉受苦?先夫人那时候能做的,也只有那些,先夫人也是不得已,她……”
“妈妈这话是哄我开心呢。”薛芷突然开口,打断这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