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隐藏多年的秘密,一经吐露,那种倾诉的欲望,竟是格外强烈,由不得她不往下说。
“你没瞧见他们的样貌?”陈滢轻声问。
郭媛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我根本还没走到湖边,隔着个拐弯儿口呢,只因我在下风口,是以能勉强听见点儿他们的响动。”
“原来如此。”陈滢颔首,又漫声问:“那后来呢?他们又说了些什么?”
郭媛喉头吞咽了几下,语声却越发嘶哑:“他们后来说什么,我委实听不见,只能模糊听出他们说个没完,其中有个人……有个人像是不大高兴,说话的语气很凶。我……我越发地害怕,好好地藏着不敢动。”
她咬住嘴唇,面上现出惧意,手中的衣带越绞越紧,面色也越发苍白。
“我等了……等了好一会儿,腿都蹲得酸了,正想悄悄活动一下,冷不防……冷不防那一头忽地传来‘啪’地一声,像有人踩断了树枝一般。”她颤声道,大张双目,手指不住痉挛。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陈滢问她,声音低柔而安静。
这声音似抚慰了郭媛,她呼出口气,又续:“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吓得不敢动,却听得有个男子大喝一声‘有人’,然后就是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动,后来我就……我就……”
她闭上了眼睛,似要将多年前那恐怖的一幕,驱出脑海,口中却仍在机械地往下说。
“后来我就听见了……听见了那贱婢的声音。”她道,声音颤抖得厉害:“那贱婢就是被我推下湖的那个,她的声音我记得很清楚。我听见……听见她哭着喊‘饶命’,可是,才只哭了一嗓子,她的声音忽地就……就断了。”
她闭紧双眸,眼珠在眼皮下来回滚动,面色灰白:“我听见很重……很闷的一声响,像是大石头敲在空心树上,那声音……那声音……特别地吓人。”
“再然后呢?”陈滢柔声问,尽量不去刺激她:“他们又做了些什么,或者又说了些什么?”
郭媛颤抖着,缓缓张开双眼,眼神有些游离。
“他们吵起来了。”她道,将绕作死结的衣带缠于指间,似欲籍此得来些许安全感:“他们吵得很厉害,声音也拔高,我就听见……听见很凶的那人怪另一个人,问他来的时候怎么不晓得把四下查清。另一个人就埋怨,说‘分明是你临时寻我说话,你自己没踩好点,怎么能怪我’,又问那很凶的人该怎么办,要不要就把尸身扔在这里。”
她用力地扭着手指,语声低微:“那很凶的人便骂他蠢,说这尸身若就这么放着不管,定会被人发现,也定要有人来查死因,到时候又是一桩麻烦。然后他就叫另一个人先走,说他来处置尸身。”
陈滢静默地听着,眼前似幻化出烟柳的尸体。
铁链缠身、缚以石锁。
原来,那个将她沉于湖底的凶手,便是郭媛口中的这个人。
一个“很凶的人”。
“另一个人又说了两句话,很快就走了。”郭媛仍在讲述着。纵使口干舌燥,声音嘶哑,可她却似不知,越说越快:
“留下来的那个人,好像也离开了一小会儿,我没敢去看,只能听外头的动静。约莫过了小半盏茶的功夫吧,那个很凶的人就又回来了,他走路的脚步声特别地重,我还听见很轻的‘哗啷、哗啷’的声音,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后来我才知……”
郭媛忽地抬起头,看了陈滢一眼,又飞快转开视线。
兴济伯府湖底沉尸之事,并非秘密,郭媛应是从兴济伯府收到消息,知晓了铁链与石锁的存在。
“总……总之,那很凶的男人折腾了一会儿,然后我就听见了‘噗嗵’一声极响的、重物入水的声音,我便想着,他终是处置完了那贱婢,过会儿应该就会离开了。”郭媛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牙关咬出“格格”声。
第477章 轻细铃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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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后,是不是又出了别的事儿?”陈滢试探地问道。
按理说,那人处置掉烟柳的尸身,此事便已完结,郭媛本当放松才是。
可郭媛却反倒愈加害怕,应该还发生了别的事。
果然,却见郭媛面白如纸,绞动衣带的手指几乎变形,牙关打战:“那个人他……他走过来了。”
她惊恐地望向某处,仿佛四年前那阵恐怖的脚步声、与说话声,重现于耳畔。
“我……我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他正在朝我这里走,一面走一面还在笑。”她抖着嗓子,全身哆嗦着:“他说‘别躲了,我瞧见你了’,又说‘再躲就不乖了哦’,还说‘你是不是戴着铃铛呢,小姑娘’。”
她呼吸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痉挛的手指被衣带缠住,惨白一片:“我……我当时吓得没了魂儿,忙低头看,这才瞧见,我的水晶铃儿不知何时竟露了出来。那是母亲向佛祖求来的,我打小儿便戴着。原先……原先我……咳咳咳……”
她忽地剧烈咳嗽,面红筋突、额角冒汗,直着脖子不停干咽,却全然忘了,案上便有热茶,饮来即可润喉。
陈滢亦不去扰她,安稳端坐。
水晶铃的典故,她亦有耳闻,彼时郭媛在镇远侯府大出血,正接受诊治,那“叮叮”细微的轻吟,犹在耳畔。
这倒并非陈滢记忆超群,委实是那铃声太特别,比之普通金铃、银铃,更有一番清莹剔透,过耳难忘。
陈滢记得,直到郭媛被抬出镇远侯府,那铃声亦时而作响,一路不曾止息。
换言之,几乎大半个京城的贵族、以及各府无数下人,皆听过这铃声。
此际,郭媛的咳嗽终是稍停。
她用力喘息着,嘶声再续:“原先,那水晶铃儿我贴身戴在颈上,很少示人。我便猜着,可能是在与那贱婢扭打的时候儿,铃铛不小心露出来,只我并不知。而后,我藏在杂树后头,那地方树杈枝叶本就多,约莫是挨擦到了铃铛,它便响了。”
她语声略停,面上因咳嗽而泛起的红晕,迅速被惨白替代:“因那日风有些大,满树的叶子乱响,那铃声埋在这声音里,很轻细,又是我自小儿听惯了的,我根本……根本就没注意到,不想那凶人的耳力竟是极好,顺着声音就……就找了过来。”
郭媛战栗着,用力扭紧衣带,骨节惨白:“我听见……听见那人往这里走,我怕得不行,脑子里……脑子里都空了,不敢动、也不敢哭,连喘气都不敢,手脚麻酥酥地,想要跑,偏浑身没一点力气,就这么蹲在杂树里,听着那脚步声,一点一点地挨近。”
“那么,他找到你了吗?”陈滢轻问,中断了她的叙述。
郭媛的情绪太紧张了,再这样下去,很可能会惊吓过度,而适度中止其情绪的连贯,有益于她心态平稳、思维清晰地提供证词。
郭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他没发现我。”
显然,陈滢这一问,令她稍得纾解,心神微宁。
而其后,像要持定此念,她更用力地摇头,发上钗簪皆乱,她却犹自不知。
“他没发现我。”郭媛再度言道,语气极肯定:“我听见他的一直走到了拐角处,就快要拐过来的时候,忽地,我身后传来了说话声,还有脚步声,像是有许多人走来,我……我吓了一大跳,那凶人也吓了一跳,马上就停下了,然后他便往回走,脚步声非常急,不多时就再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