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帝笑起来:“朕没那么弱,这天气不凉不热,正怡人。”
语声跳跃,然眸光却沉。
“叫人备两件厚衣裳,宋阁老并杜学士年纪大了,不耐冷。”元嘉帝吩咐了一句。
贺顺安领命,转首步出花丛,行不出多远,恰与宋、杜二人走个对脸儿。
两下里皆是行色匆匆,略打个招呼,宋阁老宋惟庸便提着袍角问:“陛下在里头么?”
贺顺安点点头,揖礼而去,宋惟庸与杜希文跨进园中。
夜合花开遍小园,细径如线,漫漫悠悠,抛向暮色。
元嘉帝披青氅,负手立于花间,侧畔石凳洁白,在黄昏中泛起微光。
“臣宋惟庸(杜希文),见过陛下。”两人深深揖礼。
“你们来了。”元嘉帝温和地道,又抬了下手:“免礼。”
二人谢恩,直身后分立两侧,彼此不看对方。
杜希文乃是廖派,与宋惟庸阵营不同,便是站姿,亦泾渭分明。
“朕宣两位前来,为的是清河善人之事。”元嘉帝一向不喜绕弯儿,开口便奔主题。
二臣皆躬立。
宋惟庸为内阁首辅,兼任吏部尚书,举凡吏事,自需问他;而杜希文亦为阁臣,兼任工部尚书,陈劭原系工部任职,正在杜希文麾下。
二人皆事涉其间,故此蒙召而来。
“朕就想知道,临江知府所言,可属实?”斜阳淡淡,在元嘉帝脸上蒙一层光,叫人瞧不清他的神情。
宋惟庸看了眼杜希文,上前一步,语声老迈:“启禀陛下,吏部派出的官员已有初步消息回转,临江知府所言,泰半属实。”
“细细道来。”元嘉帝撩衣,坐于一旁石凳。
宋阁老垂望脚下,语声越见迟缓:“据老臣所知,那陈劭失踪八年,原来是流落于临江府。他确实忘了姓名来历,只记得师尊是清河县人士。七年前,他在当地开馆授课,自号‘清河先生’。因他授课不收束脩,为人又肯亲善,广受赞誉,后便有人将他的名号改为‘清河善人’。”
他止住话声,掩袖咳嗽两声,喉间略有气喘。
“宋首辅可是冷?”元嘉帝关切地问,恰见贺顺安捧衣回转,便朝他招手:“贺大伴快来,给两位大人添衣。”
贺顺安忙趋步上前,宋惟庸哪敢受他服侍,接过厚氅自己披上,那厢杜希文亦披了衣,双双向上谢恩。..
“罢了,朕嫌殿里气闷,
第356章 千古第一
杜希文将身子躬了躬,道:“吴谦见此图册,如获至宝,连夜召集人手细议,数日后上奏朝廷,并获允准,其后六年,他一心修建‘临江堰’,时常与陈劭宿于堤坝之上,数月不归。”
元嘉帝笑了一下:“这吴谦倒是个父母官儿。”视线往宋惟庸那里一滑。
“陛下圣明,吴谦确实兢兢业业,为修筑‘临江堰’,两度放弃回京述职之机,为这‘千古第一坝’呕心沥血,如今才不过三十许的年纪,已是鬓角星星。若论功绩,臣以为,吴谦当属诸府之首。”宋惟庸声若飘絮,态度却笃定。
元嘉帝点点头,转向杜希文:“朕也是前些时候才听说,那‘临江堰’已然竣工,今夏大雨,江汛又发,然临江府却滴水未进,诸邻县亦无一处发水,是么?”
“是,陛下。”杜希文微微抬头,烛火映目,光亮灼人,就连语气亦带了些热度:“臣等初接此信时,犹自不信,实因那临江府并诸县常发水患,工部多次派员下调、国库更拨银款无数,皆不得根治。微臣遂派员私访,再,京中举凡与临江府有生意往来之商户,臣亦命人细细盘问,两下比较后,方知此事属实。”
他蓦地撩衣伏地,面色因激动而潮红:“江下水患,年年治、年年发,临江府诸县犹甚,因其地势特殊、山川险恶,微臣等竭尽全力,亦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无法绝其症、治其患,致令当地百姓受苦,臣有罪。”..
他扶地重重叩首,旋即抬头,声音竟有些哽咽:“方才宋首辅说得好,‘临江堰’实可称‘天下第一坝’,其巧借地势、顺应天时、集合人心,可谓物尽其用、人尽其力,积数年之功而成,前后花费银两数竟只有区区五十万,所用无一赀处、所著无一废笔,竟是处处精到。及至建成,其势若绳引银河、其态似勾屈玉虬,凭一坝之威,拒大江、揽诸县,不仅保一方百姓安康,更可泽及子孙万代。微臣……微臣实是为百姓欢喜、为大楚欢喜。”
他越说越激动,竟致老泪纵横,忙抬手掩袖:“微臣御前失仪,望陛下恕罪。”
元嘉帝忙上前相扶,眉目温和:“杜学士不必如此。那临江府从前朝起就水患不绝,绵延百余年而不得治,如今却是一朝得解,朕赏你还来不及,何来恕罪一说?”
他面上含笑,精华内蕴的眸子里,流转一丝喜意:“若论功绩,当以杜学士所领工部为首,陈劭本就是工部郎中,精通治水之道,‘临江堰’得建,终究还是杜学士教导有方。”
杜希文谢恩,拢袖起身,高高悬起的一颗心,刹时落底。
有元嘉帝这句话,这份千古功绩,他们工部占全了。
“全是陛下治国有方,微臣等不过适逢其会。”他躬语道,眼眶仍微微泛红,似情绪未复。
元嘉帝绝非好大喜功之君,谀词太过,必惹其厌,点到即止便可。
果然,元嘉帝笑意温和,亲手替他拢紧氅衣:“杜学士才是国之栋梁。”复又转向宋惟庸,展颜一笑:“那吴谦亦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儿,宋阁老执掌吏部,
第357章 不可委屈(王者大地主盟主加更)
宋惟庸后退半步,躬身到地:“从时间上算,陈劭离京抵川,是在元嘉八年一月。三月底时,他在陕北荒山查探地形,就此失踪。吏部与工部各委数员至当地查访,并由陛下特旨提调当地军卒五百余,分布四处搜寻,却终无果。而陈劭在八个月后的十一月,出现在了临江。”
元嘉帝抬起头,漆黑瞳仁倒映烛火,印一星银芒:“宋阁老的意思是,这八个月间,陈劭是绕着川陕一带大片荒野,流落至临江府的?”..
“皇上圣明。”宋惟庸合手于腹,恭礼弯腰,殷红的官袍大袖垂垂,越显苍颜鹤骨。
若陈劭专拣荒山而行,这一路流落到临江府,不曾被人察觉,倒也可信。
元嘉帝回首盯着宋惟庸瞧了会儿,弯弯唇:“可曾演示?”
自旁观陈滢审案以来,这个词便时常被他挂在嘴边,举凡有不够严谨之言、之事,必以之相对。
宋惟庸成竹在胸,揖礼道:“自陛下颁旨,臣已着川、陕、鄂、豫等各行省协查,如今正等回话。若陛下允可,臣今晚便召人商讨,拟出陈劭当年流落至临江府的路线,明日便给各省发送公文。”
又躬了下腰,苍老语声回转,如寒夜凉浸,不与花香烛影同调:“再,那临江府并诸县亦需加派人手,走访民户、细加查探。微臣以为,明珠蒙尘固不可取、识砖作璞亦非良谋,真伪虚实总须辨清,坏即是坏、好即是好,多一分、少一分,皆为不妥。只此事到底牵涉不小,尚须陛下定夺。”
“甚好。”元嘉帝颔首,面上笑意未动,展了展衣袖,话风顺其意而转:“临江府并诸行省之事,总属吏部,便交由宋阁老操心,朕这里就不再颁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