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上奏若为小事,朱昱大多时都只回一句“朕知道了。”嗓音稚嫩,但语气却已比同龄稚子沉稳许多。

但国事繁琐,朱昱若遇到要事拿不准主意,他便会看向身旁静默不言的朱熙,等朱熙开口替他回答,又或者道一句“待朕与楚王朝后议罢,再予定夺。”

虽只有三岁,但这皇帝倒也当得有模有样。

这日十五,殿外大雪纷纷扬扬宛如鹅毛,殿中炉火烧得旺盛,朝会持续得久了些,朱昱难免有些昏睡,拢进袖子里的手滑了出来,搭在冷硬的龙椅上。

地下禀奏的臣子暂且还没发现异样,但仅隔两步坐着的朱熙却看得清楚。

这半月朱熙几乎夜夜留朱昱在武英殿习字上课,昨夜留得久了些,想是朱昱夜里没睡好,眼下早朝又被迫听底下一众臣子轻声慢语催困,这才撑不住变得昏昏欲睡。

朱昱睡得端正,眼皮都快要黏在一起了,却还稳稳坐着,就连脑袋都没歪一下,朱熙便也由着他睡,倒是帘帐后的林婉看见了,抬手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

声音轻弱,显然不是咳给快坐着睡着的朱昱听的。

朱熙不动声色朝帘帐后看了一眼,待臣子禀完,开口道:“皇上身子已乏,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朱熙声音一响,太监立马放开了嗓子高呼“退朝”,朱昱猛地醒过来,就见阶下臣子乌压压跪了一殿。

帘帐后伸出一只玉瓷般的手,林婉温柔的声音传出来:“昱儿,走吧,朝会已结束了。”

朱昱像是还没反应过来,有些懵地看向了朱熙,等朱熙朝他点了点头,他才踩着脚下专为他设的木阶下了龙椅,小跑两步握住了林婉的手。

虽说身子乏累,但朱昱一日并不得闲,朝会结束,便得去武英殿随朱熙上课。

宫道上红梅盛放、大雪纷飞,林婉牵着朱昱走在前头,朱熙由徐文推着轮椅落后几步。

宫女撑伞遮住了雪,却挡不住冬日彻骨的寒气。饶是朱昱身上披了绒氅,怀里抱着袖炉,他一出殿,仍被这刺骨的冷风吹了个清醒。

林婉见他一路上沉默不言,捏了捏掌心柔嫩的小手,轻声问道:“陛下在想什么?”

朱昱望着眼前密雨般的飞雪,眨了眨眼,道:“儿臣在想今冬严寒,百姓该如何才能安稳度过。”

林婉抿唇笑了笑,欣慰道:“陛下能在此景下思及百姓,是百姓之幸,既然心怀天下黎民,那陛下更要发奋图强,做一名德行配位的好帝王。”

朱昱认真点了下头,奶声奶气道:“昨日皇兄也是这样教儿臣的,儿臣必然不负母后与皇兄所望。”

提起楚王,林婉没有接话。然而朱昱说罢却回头朝不远不近跟在后面的朱熙看了一眼。

朱熙身着大红色衮龙袍,他的肤色较寻常人相比本就过于白皙,如今红色一衬,更显苍白。此时他安静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前行的模样,在朱昱眼中总有种难言的病弱感,像是风雪一吹便要病倒。

朱昱皱眉转过头,同林婉商量道:“母后,儿臣想让尚服局为皇兄做两件厚实的衣裳。”

朱昱甚少要求什么,如今突然要为朱熙做两件衣袍,叫林婉不由自主愣了一瞬。她还未开口,又听朱昱道:“昨夜风大,许是穿得单薄受了风的缘故,皇兄在武英殿为儿臣讲国策时咳嗽了好一阵,若是病了便不好了。但是儿臣选不来衣裳,能劳烦母后帮帮儿臣吗?”

朱昱睁着双清透的小狐狸眼看着林婉,但林婉却没有直接应下。

她声音轻柔地缓缓道:“陛下可知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陛下不只一位皇兄,若赠了楚王,那陛下的五皇兄也该要有。”

朱昱思索着道:“可二皇兄待我更亲近,五皇兄一年也难得见上几回,如此也要一同赏赐吗?”

林婉道:“自然,不然得赏者骄,无赏者恼,岂不违背了赏罚本意。”

这话听着甚有道理,朱昱点了点头:“儿臣听母后的。”

母子二人在前方低声交谈,模糊不清的话音散入风雪里,朱熙从两人身上收回视线,捂唇压着声音咳了两声。

徐文叹了口气,从宫女手里拿过早早备好的袖炉递给朱熙:“王爷莫要逞强,还是拿着吧,再这样冻下去,受寒事小,腿疾发作可就要命了。”

朱熙伸手拂开:“不用。”

他望着眼前大雪,甚至还伸出冻得冰凉的手去接,徐文看得直叹气,却也无可奈何。

第0106章 番外一(2)林婉??朱熙颜

朱熙初次见到林婉是在宫外一场诗会上,他乔装赴会,去见因受诬而暗中被榜上除名的徐文。

亭台楼阁,曲乐长鸣,赴京的考生与名门儿女相聚此地,把酒谈笑,吟诗作赋。那时还未放榜,但苦读多年的考生却志得意满,好似已见自己的名姓昭示榜上。

当年十六岁的朱熙坐在轮椅上,由侍卫推着从喧闹的人群外缓缓行过,路过姑娘相聚的水榭时,于莺莺燕燕的欢笑声里听到了一曲婉转动人的琴音。

曲缓似流水,似响在心间。

朱熙循声望去,看见了山水屏风后一道半遮的朦胧倩影,瞧不见脸,只见一双白玉似的手从屏风后伸出来,缓缓拨动琴弦。那人腕上带了一对金玉镯,衬得手腕细不堪折。

朱熙问身旁的侍卫:“是谁在弹琴?”

他出宫赴诗会,前一日手底下的人便将这诗会上受邀的来客查了清楚,侍卫看了眼那姑娘手上的一双金玉镯,道:“应是林家的长女,林婉。”

朱熙有些诧异:“老师的女儿?”

“是。”

朱熙觉得有趣,他收回目光,道:“老师的琴艺催人自戕,没想教出的女儿倒是抚得一手好琴。”

朱熙身边没个女人,侍卫也还是第一次听他夸姑娘,情不自禁问了一句:“殿下,要请她过来吗?”

朱熙自知这辈子都无再站起来的希望,是以没打算祸害别人家的姑娘,他淡淡道:“不必,请来做什么,叫人丢了脸皮在我面前卖艺吗。”

那侍卫听得这话,识趣地闭上了嘴。

当时朱熙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只是偶尔心静时,脑中会回想起那短短半曲琴音,以及那双玉似的手,和那姑娘的名字。

林婉。

林婉……

“王爷……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