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接受就是能接受,不能接受从一开始就要讲得清清楚楚。

于是我硬下心肠,待叶沂稍微缓和一些,便放开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谢谢你的喜欢,可是我不喜欢你,也没办法将你的感情视为无物,抱歉。我想我们还是暂时不要见面了。”我沉下心,说道。

叶沂听怔住了,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脸上一片空白,反应了好几秒,才理解了我的意思,然后五官一点点扭曲起来,表情停在了一个难看到几乎狰狞的模样上,眼圈红得似要滴血,“这样也不可以吗?不需要回应我,完全忽略我的感情和感受,只是像以前一样相处,也不可以吗?”他一字一句,将声音艰难地从喉咙中挤出来。

他这个样子,其实是有点可怕、可怜的,但我犹豫一下,仍看着他说:“已经知晓的感情,便如覆水难收,怎么可能忽略呢?我很抱歉,但希望你能早点走出来,开始新的生活,遇到新的人将来,等你完全忘了我,不再介意这段过往,或许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叶沂的腮帮鼓动一下,脸上一瞬间涌起了浓郁的血色,又很快尽数褪去,只留下雪一样的煞白,短短的时间内,他的情绪经历了极大地起伏,嘴唇张合了几下都没有声音发出来,而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点,还在静默地“说”着什么。

过了许久,他才反应过来,如梦初醒,恍惚着停下来,清了清喉咙,嗓音突然变得沙哑起来,干涩而紧绷,“所以,如果我一天忘不了你,就一天不能见你,是吗?我非得不再爱慕你了,我们才有可能像以前一样,对吗?”他气息不稳,手指扶在桌上,不停地颤抖。

他的表情让我一瞬间觉得自己十分残忍,仿佛是在眼睁睁的剥夺一个人赖以生存的空气,冷眼看着他在窒息中挣扎。

这让我有些不忍,“我的意思是,既然我不喜欢你、不可能回应你,那长痛不如短痛,”我斟酌着,慢慢道,“感情的事情,过段时间慢慢就淡了,长远来讲对你更好的。”

叶沂的眼白上透出了丝丝缕缕的血丝,他哑着嗓子问:“如果……我一直都忘不了你呢?如果,我至死都爱慕着你呢?”

“……怎么会呢?”我避开他狼狈绝望的目光,“不会的,你会遇到更好的人的。”

叶沂便不说话了。

此时,我又有些不安起来。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干脆利落地处理感情,这对彼此都好,但叶沂看上去却仿佛受到了极大地伤害,不过短短的时间,他却像熬了很久的夜,精气神都被抽走了,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皮囊,生机全无。

只是相识不久的暗恋而已,又不是相濡以沫几十年,怎会如此呢?

可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一个人竟会在几个呼吸间迅速萎靡,虚弱到似乎连呼吸对他来讲都是很费力的一件事情,他长久的不说话,眼神也呆滞了,好像已经不能思考。空气漫长的静默起来,在这样的气氛中,我实在没有办法再若无其事的坐下去。

明明我并没有对不起他什么,只是正常的表白和拒绝,但眼下这幅场景,看起来却像我做了很残忍、很不人道的事情,将一个正常人磋磨得形销骨立、万念俱灰。

“……那我先回去了,对不起。”我干巴巴地说,拿起面具从座位上站起来,打算离开。

叶沂像是没有听到,仍呆呆地坐在位置上,一言不发,待我走到门口,压下门把手时,门锁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他才如梦初醒,突然转头看向我,嗓音嘶哑地问:“你去哪儿?”他的声音里有很深的恐惧,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好像我一眨眼就会消失,再也不见。

我不忍心地别开目光,重复道:“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再稍等一下,好不好?”叶沂撑着桌子站起来,一开始没太站住,身体摇晃了两下,但他没等站稳便踉跄着向我扑来,抓住了我的衣摆。他一开始似乎是想拉我的手,但手伸到一半便转了方向,拉住了我的衣摆。

然后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我震惊地看着他,“你、你做什么?”

叶沂仰起头来看我,眼底深红,含着水光,他深呼吸一下,似乎是要积蓄起说话的力气,然后嘴唇颤抖两下,轻声说:“我知道,你讨厌我了,不愿意要我,甚至再也不想见我,我、我……”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肆无忌惮地在苍白的脸上流淌,他哽了一声,急促地倒抽一口气,呜咽着说,“我再耽误你几分钟,就几分钟,再讲几句话,好吗?”

我退了一步,“好,你站起来说。”

在非调教的时候,我并不喜欢被人跪着,叶沂却并不起来,只紧紧地拉着我的衣摆,甚至膝行两步,离我更近了一些。这样,他看我时需要更竭力地仰头,将细瘦脆弱的脖颈完全暴露在我面前。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着,不盈一握的肩颈显得脆弱而单薄,双眼定定地看着我,轻声说:“我好像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我的事情,我出生在一个不幸福的家庭,父亲很爱我的母亲,不惜为她离了婚,执意要娶她,但母亲却并不爱父亲,甚至可以说毫无感觉。她有严重的受虐癖,身与心都只为她的S而臣服,父亲只是个普通人,征服不了她。所以两个人虽然有婚姻、有孩子,却一直磕磕绊绊,始终无法磨合好。”叶沂陷入回忆,声音渐低,“从小,母亲就和我说,S天生就是S,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是站在那里,你就会知道他是,就会不由自主地向他臣服她是在说,父亲再怎样拙劣地模仿,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S,无法让她心甘情愿地跪下去。”

“我受她的影响,天生就是受虐癖,这可能就是基因决定的,生来如此。但是,我从来没有遇到母亲说的那样,一眼就让人觉得他天生就是S的人,哪怕后来开了清域,见过无数形形色色的S和M,依旧没有直到遇见你。”

叶沂注视着我,眼底漾着水光,目光却像点着了火,“你明明是第一次上台,姿态却那样自在闲适、游刃有余,只轻飘飘地挥鞭子,鞭梢甚至都没有碰到那个M,他就沉浸在幻想中,不可自抑地高潮了。那时,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要竭尽全力才能勉强维持住平静的表面,不然,我可能在你下台的那一瞬间,就要向你跪下去了,那应该会吓到你吧。”

叶沂脸上露出一点伤感的苦笑,眼中含着回忆与怅惘,“也幸好当时我忍住了,不然你可能立刻就会离开,我根本就没有后续了解你的机会了。你是天生的S,在你的场域里,你是无可争议的主人,所有人都会忍不住臣服于你。见到你后,我终于理解了母亲,也再也没办法逃脱名为凌霄的魔咒。”

“我爱你,并不是像普通人那样对同性或异性怀有的好感,而是M对于S的向往和臣服。我、我想在你脚下跪着,想让你支配我、管束我、教导我……收留我。”他含着深深的渴望,像在沙漠中干渴行走了许久的人,终于见到绿洲与清泉。

“你……是想做我的M吗?”我听了他的话,怔怔地问。

“不、不,”叶沂摇着头,立刻否认,“我虽然怀有放肆的妄想,但并没有那样的奢求,我知道的,我配不上你。”他目光恳切,表情真诚,“我已经年纪大了,又没有漂亮的姿色,有什么资格做凌神的M呢?您的M应该是最出色的,无论是权势也好、美貌也罢,总得出类拔萃,才能有资格站在您身后,我并不敢奢求这个,也从没有过不切实际的期待。我只是把这份心意埋藏在心底,暗中恋慕您,并没有想打扰您,我也只要能偶尔能见见您,就很满足了,真的。”

叶沂又跪着上前两步,更加乞求地看我,声音哀婉凄楚,“请一定不要再说什么我会遇见更好的人,我活了三十多年,只遇到您一位这样的S,而这已经是很幸运的事情了,怎么可能还会遇到比您更好的人呢?您已经是最好了。”

“我承认,我有时确实会卑劣地嫉妒白先生,以及您身边那位刚刚出现的姓凌的小男生,但我一直知道,您这样的S就该有很多优秀的M拱卫环绕着,是我心思阴暗、心里不干净,但我会努力克制、认真改正的,请您不要因为我肮脏的妄想,就……再也不理我。”

不知什么时候,他对我换了敬称。

“求求您……求求您了……”到最后,他只有哭着拽住我的衣摆哀求,手指极为用力,手背上都鼓起了根根青筋。

我……心里有些乱,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确实惊讶于他的家庭背景,也没有想到他的喜欢背后有这样曲折的心路历程。他要的其实不多,没有想成为我的M,也没有想与我有更亲密的交往,按理说只是偶尔来清域坐一坐,并没有多难,我似乎不应该再一直拒绝下去。

“……你没有试过找找其他的S吗?”我问。

叶沂却说:“M臣服于S,是要心悦诚服、心甘情愿,才能跪下去的,我找不到那样的S啊,一直都没有,直到遇见您。”他目光依依,情真意切,几乎要将心剖出来,整个人不顾尊严、抛却羞耻,狼狈地跪在地上请求我的怜惜。

按理说,我不该继续无情地拒绝下去。

可是、可是……

就因为他境遇悲惨,我就一定要对他负责吗?我也从没有欠过他什么呀。

因为他很难过、非我不可,我就一定要接受他吗?

那,我的心呢,我的意愿呢?

我茫茫然地想着,一时觉得自己不该如此狠心,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挣扎而无动于衷,当初对白栖阳明明就很宽容,天然觉得身为同类应该拯救他;一时又觉得只有责任的勉强无法长久,我对他确实不像对白栖阳和凌子忆那般充满好感,那就不应该碍于他的心情而左右摇摆,藕断丝连。

繁杂的思绪一股脑的涌出,我一时也想不清究竟该怎样做,只好说:“我有些乱,要想一想。”我不想再看叶沂跪在地上、狼狈祈求的模样,后退两步想要离开。叶沂却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拼命抓住我的衣服不放,眼神哀求,好像我这一离开,就是彻底的拒绝。

“你放开我。”我说。

叶沂摇着头,破碎的眼泪凌乱地打在脸上、落在空中,他跪行两步,再次拉近与我的距离,口中发出无意义地哀求,“求求您,求求您……我不会再打扰您的,求求您……”他狼狈而卑微,脸上布满绝望。

我想,他大约是察觉出了我心底隐约的抗拒,并将其视为拒绝。所以,他不敢让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