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婉樱打断她,轻笑道:“好了,嬷嬷你不要再说了。惠妃为陛下选美,也是为了能够为陛下开枝散叶,繁衍皇嗣,便是高太后在此,也一定赞许有加。”
沈氏被她这番滴水不漏的话堵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道:“有一事,奴婢思虑日久,却仍是心有不安。公主毕竟是李家女,如何能够随着夫人到并州去?日后议婚,难道要不经三省而行?陛下终究是天下之主,是公主的父亲。娘娘从前读书,亦懂得‘爱子即为之深远虑’的道理,为了公主和东宫,也为了周家、薛家的周全,娘娘还是应当早日与陛下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薛婉樱回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嬷嬷日老,何不出宫去,置办田宅,颐养天年,好过如此思虑苦多?”
沈氏一下就僵住了,不敢相信这是薛婉樱会对她说的话。
薛婉樱在梳妆台前坐下,拆下自己发髻上的钗环,半晌才缓了语气:“这些我自有思虑。”
其实周棠不止向天子献上了数十名美姬,更为天子献上了号称服用之后就能长生不死的丹药。
而这些薛婉樱都没有阻止她。
平心而论,周棠确实是周家这一代中少有的聪颖之辈。但若她更年长成熟一些,就该明白,如薛婉樱之流,绝不会让自己在同样的问题上犯两次错误。天子瞒着她,想要将长女下嫁给高通的事就像是一根针,时刻警醒着她,掌握这座皇城的每一个角落,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而这时,距离薛婉樱成为这座宫城的女主人,整整过去了十一年。
在这十一年间,她友爱妃嫔、宽待下人,操持庶务,有无数的人受过她的提拔和恩惠。
她本就具备这样的能力。
薛婉樱又道:“听闻前些日子定安县主丧夫居丧?”
定安县主的父亲是天子的庶兄宜都郡王。宜都郡王早逝无子,宜都除国,宜都王妃就带着这个女儿回到了长安居住。天子为了彰显自己的仁义,对这个幼而偏独的侄女还算颇为照拂,一应供给都比照郡主,且在定安及笄之后将她指给了东宫洗马沈伟的次子,可惜婚后一年定安县主的丈夫就病死家中。
薛婉樱忽然提起定安这个名字,沈氏一时没缓过神来。实在是诸王郡主藉着向太后尽孝的名义淹留长安的,数不胜数,定安县主在其中,位份并不出众。唯一一次有印象的,还是因为她和新婚丈夫发生口角,杖毙了丈夫的两名姬妾,薛婉樱将她召入宫中问责。
“娘娘怎么突然想起定安县主了?”沈氏不解。
薛婉樱却只笑道:“明日传本宫令旨,召宜都王妃和定安县主入宫吧。”
*
咸宁于半个月后收到母亲的家书,告知她:高通的婚事定下了。婚配对象不是旁人,正是她的堂姊定安县主。
咸宁长于宫闱,和这些血缘疏远,素日又不常走动的诸王公主关系并不密切。咸宁对这位定安堂姊的印象也就仅限于几年前的新年,她去给祖母周太后请安,恰好遇见宜都王妃带着女儿入宫。定安县主长得极具妩媚风情,为人亦能说会道,颇得周太后的欢心,还因此得了周太后不少的赏赐。
这样一个人,怎么就和高通扯上了关系?
咸宁皱眉,盯着手中的书信看了半天,不由忧虑这是母亲为绝后患做出来的情急之举。干脆展平笺纸,提笔润墨,刚下笔写了几句话,赵亭姜推门走了进来,一眼瞥见书案上带着皇后徽印的信封,笑道:“娘娘挂怀公主,时时不忘鸿雁传书。”又凑近去看咸宁写了什么,只见咸宁开头先报平安,又问了几句母亲康健,阿弟功课,甄女冠近况之类的闲话,才不无忧恻地对皇后说,不愿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定安县主终生不幸。
赵亭姜看了,却笑道:“你大可不必忧心这些。若是高郎君和定安县主真成了婚,还指不定是谁吃了亏。”
咸宁手中的笔不由一顿,停下来看赵亭姜,“此话怎讲。”
她是见识过高通此人的荒唐的。虽说时下蓄妾之风,屡禁不止,但世家男儿大多讲求修身,向来不兴大肆纳妾。更何况高通还有和纨绔子弟当街争夺歌姬的丑事在前。
赵亭姜看着她紧蹙的眉头,忍不住笑道:“这种事嘛,向来是一物降一物。好色之徒,配上悍妒之妇,岂不是正好?”
咸宁听了,却只是一笑,半晌才轻声道:“那怎么一样呢?女子悍妒,十中无一,不过是为了寻求丈夫一心一意;你看这世间的男子,有那个能容许自己的妻子琵琶别抱,红杏出墙?便是他死了,也要妻子为他守贞呢。”
赵亭姜先是愣了一会,而后从书案上捡起一管玉笔,敲了咸宁一下:“你这话说的,像是把世间的男儿都骂进去了。怎么,日后莫非要和小娘子过日子?”
咸宁的语气却很疏淡,还带了几分理所当然:“那又有何不可?”
赵亭姜重重地咳了两声:“你这话说的,我都不知道该不该传话了。周夫人在前厅等着你”她压低声音,贴近咸宁:“周小郎君来了。”
第43章
咸宁手中的笔一顿, 垂下头“嗯”了一声, 浑不在意地道:“你去替我告诉外祖母, 我稍后就去。”
这下反倒轮到赵亭姜吃惊了。她盯着咸宁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掩口笑道:“我还当你要和周小郎君老死不相往来呢。”
咸宁听了她的话,也笑了:“这又有什么好老死不相往来的。”她搁下笔,扭过头去看赵亭姜。
这小娘子坐在书案上,眯着眼睛打量她:“果真不介怀?”
咸宁收拾好案几上的几册书,看着她促狭的模样, 好脾气地道:“他也有他的不得已。这世间,便是我父亲,也未必是真的自由。”
“那,我是说,假若有机会,你还想”
咸宁摇了摇头, 打断她,反问她:“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同你说过的话?”
赵亭姜不语。
咸宁继续道:“我希望以后女子也可以入朝为官, 施展自己的抱负, 有一番自己的天地, 到那时, 嫁给谁,嫁不嫁都不要紧了。”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片刻后才继续道:“男人靠不住,情意靠不住,但人生在世, 本就不该事事靠着别人。”
赵亭姜突然伸出手,轻轻地和她击了个掌。
咸宁先是没反应过来,愣在那儿,直到掌心被轻轻地碰了一下,才笑了起来,一双弯弯的杏眼像是两轮好看的月牙儿。
她起身,带着赵亭姜就往外跑。
赵亭姜一个不留神,踩到了自己的裙角,下意识地向咸宁身边一倾,好在旁边跟着的宫人都是眼疾手快的,稳稳地扶了她一把。
咸宁笑起来,要给她赔罪,赵亭姜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给她,拉着她向前厅去了。
周夫人在厅上早已等候多时。
赵亭姜一路将咸宁送到了门口就不肯再动弹了。周夫人自从长姊亡故之后一直心情不佳,性子也变得有些喜怒无常,咸宁毕竟是她的亲外孙女,尚且好一些,对旁的人,周夫人向来是不假辞色。
咸宁也知道外祖母的脾性,因而只是拍了拍赵亭姜的手,自己走了进去。
她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坐在案几后的周玉明就突然站直了身,倾身向前,几乎几步就要走到她身边。他今年已经满了十六岁,正是芝兰玉树的少年,仪度翩翩,颇有潘卫之风。
假如不是因为天子的私心,他们本该在一两年后结缡成为一对爱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