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相同的言语,不?过几日之差,又在孙女的灵位前,被重复说出来。

同一块蜜瓜被反复咀嚼,用老而松动的牙齿碾成了渣,甜味也已经消失了。

老头子哽着咽下去,又大口咬下一块,把头瞥向了窗外。

“上个月,你阿公的牙又掉了一颗。”阿婆又笑起来,“我的左腿也有?几天?疼的走不?动。你阿公的药没管用,楚王殿下的人请的大夫给治好了。哎呦!看?来我们俩下去陪你,还得再等上几年。”

“这瓜,真好吃。”她低下头,看?着瓜上被自己咬出的不?齐的牙印,“你八岁那年嘴馋,偷着摘了一个生瓜,明明不?好吃,怕我们说你,还是背着我们一天?里全吃了,吃坏了肚子。这个,是不?是比你那个好吃多了?”

离孙女的八岁,也只过去了十年而已。

只是她没能长到十八岁。

“这也是楚王殿下的人帮着种的。”

阿婆也又咬下一口,弯着眼睛笑:“哎呀,我和?你阿公,去年就种不?动地,也放不?动羊了。想起来给瓜地里浇几瓢水,那都?是糊弄自己的。”

“但我们过得好着呢。”她说。

她对孙女数着:“柴火会自己劈好,院子也会自己干净,米面鱼肉,瓜果点心,新?衣、新?鞋、新?被褥,总是平白t?就有?人放在门里,连一天?三顿饭,都?”

“姜阿公?”院门外有?人唤,“娄阿婆?”

娄阿婆止住话,眨了眨眼睛,又推一推自己的丈夫。

姜阿公便站起来,捶着腰腿,慢腾腾走到厨房里,端出方?才新?切的另一盘蜜瓜,同妻子一齐走到院门边,开门。

院门外,是一名四十左右的灰衣妇人。

她手?中提着一个篮子,见了姜阿公就笑说:“家里新?烙的饼,多炖了一碗羊汤,拌的凉菜,来送给阿公阿婆也尝尝。”

看?见他?手?中的蜜瓜,这妇人微微诧异。

“多谢你们,总想着我们。”娄阿婆接了篮子,递给丈夫,并把蜜瓜递给妇人,笑着说,“这是我们和?阿宁一起吃的瓜,别嫌晦气……”

想一想,她就明白地说:“只能请你再辛苦一趟,替我们送去吧。”

“哎……”

那夫人发?着愣接过蜜瓜,待回神,又忙重重应下一声:“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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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瓜再甜,那种独属于瓜果的香气,也只能在口中停留不到一刻。

西陲的夏夜再美,漫天?星河还是会随着时间?转动,从绚烂转为清寂。

又是一年中秋时。

楚王在西陲的各城中来去不定,在西戎的虎伺下守卫着边疆,京中的大明宫和?楚王府里,仍是一派安和?升平。

“病”了近八个月后,李侧妃终于得以走出了静雅堂,再次出现在其他?人前。

她简直大变了模样。

今年之前,青雀也只见过她寥寥数次,却清晰记得她红润的面庞和?总是骄傲的神情。她生得貌美,比静雅堂一院子的花还艳,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六个月,到现在青雀还记得,初次见面时,她红宝石的耳坠在阳光下晃出的光晕,和?看?清她与?姜侧妃相似的脸时,面上迅速破碎、消失的骄矜神态。

算计的时候,她的眼睛会缓慢地眨一下,不?论里面是盛着恶意还是窃喜,眸光也总是似水一样活动着的。

而现在,她不?但瘦了整整半个人下去,眼中似也不?见了骄傲与?骄矜。

中秋家宴,她仍是最后一个到的,却不?似从前那般,人未来,语先至。

她穿着大红的宫缎长衣、头戴三尾金凤,沉默迈入鹿鸣馆,扫一眼先来的众人,只说了一声:“都?不?必多礼了,坐。”便径自走向主位。

二郎被罗清领过来,对母亲见礼。

她清瘦的脸上聚起一个笑,弯腰扶起孩子,看?了一瞬,才声音轻柔地说出一句:“好了,去和?你哥哥玩吧。”

青雀注视着她,思索着她对二郎的态度。

“病”了半年有?余,李侧妃足写了三封请罪信,还给二郎做了快十身衣裳,才终于在上个月求得楚王松口,重许她在府中走动,大约靠的是身为生母对孩子的真心。

可她竟然从这一句话、一个表情里觉出,李侧妃似乎对二郎,生了怨恨。

隐晦地,青雀和?柳莹换过一个眼神。

这次家宴,李侧妃虽然格外沉默,不?过,她也并没做出其他?扫人兴致的事。

张孺人提议行酒令,她也参与?,该行令就行令,该受罚就受罚。

酒宴过半,青雀提出先让音乐停一停,静静看?一会月亮,比赛钓鱼,她也没疑议不?许。

乐声重起,大郎吃饱了饭,其他?游戏也都?玩腻了,便带着二郎在地上转圈跳起了舞,还唱起了“明月几时有?”。

张孺人警惕地望向她,她竟还回以一笑,就着音乐的节拍敲了敲酒杯,饮下一口薄酒。

席散,她抱住二郎道别,被酒气熏红的脸颊贴了贴二郎的脸,才对众人致意,转身离开。

“我宁愿信她是真的安分了。”同柳莹牵着手?,缓步回房,青雀低声说,“可一个人的本性?,和?她对我不?知从哪里来的怨恨,真能经过一场病,一个教训,就全改了,全不?见了吗。”

像她,即便死过一回,重活了一世?,还是会让自己为他?人的好付出真心,哪怕吃过教训。

而恨意,有?时比喜欢,比爱,都?更加强烈。

比如,她不?知自己会不?会喜欢楚王一世?,不?知自己会喜欢他?到哪一刻,却知道,这一生,下一生,生生世?世?,她都?绝对不?会原谅霍玥。

今日安静下来的李侧妃,比从前活跃、算计的时候,还让她觉得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