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着一套囚衣和刑具。”裴少淮解释道,“这是给督学大人准备的,朝廷意思是,一省之督学责任重大,若敢营私舞弊,有悖公允,一经查明,立地行刑,所以才让刽子手一直跟着,以此来警醒督学大人。”
“听着真吓人。”徐言成缩缩脖子,说道,“我以后可不要做甚么督学大人,光想着后面跟着两个刽子手,哪里还有心思授学、考校生员。”
裴少津却道:“我到觉着好,但有公允在,天下有识之才方有机会入朝为官。”
午后,众位生员整齐坐在府学里,听大宗师授课。
翌日,则是生员岁考。岁考题目并不难,与县试难度差不多,但凡平日里不曾懈怠读书的,皆能顺利答完。那些勉强过了府试,平日里没有好好温习功课的,便要小心了,岁考成绩分为六等,若是被评为最末一等,这“童生”的名头就没了,重归庶民。
数日之后,岁考成绩揭晓,判作一等、二等者,再进府学面见督学大人、顺天府尹,由赵督学当场考校学问。裴少淮被判为一等,裴少津、徐言成则为二等,均在此列。
夫子提醒裴少津和徐言成道:“你们两个不参加来年院试,安静听着便是,切莫为了出风头而贪言。”
“是,夫子。”
考校学问这一日,赵督学所出题目为:“兵食天下之大计。”问诸位生员如何理解此话。
属军政策问。
场下筹备已久的生员们,自然是跃跃欲试,只需得了大宗师的赏识,来年秀才之名自是手到擒来。他们多从“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或是“兵食充足,军心大稳”、“战力之源”等诸多方面论述,抑扬顿挫,喝声连连。
大宗师亦微微颔首,但并未多作点述。
裴少淮在场下暗想道,赵督学身为翰林文官,从不务兵家之事,明明可以考校四书五经之学问,却出了这样一道题目策问军务,想必他是知晓张府尹之喜好,特意而为之,毕竟张府尹官居三品,高了他两级。既然是有意替张府尹出的题目,答得好与坏,自然要看张府尹的评判。
裴少淮还在沉思此事,却闻张府尹呼道:“宛平县裴少淮可在?”
裴少淮忽听闻自己名字,亦是一凛,顾不得沉思,当即上前一步,垂首作揖洪声应道:“学生在。”
十一二岁的少年郎君,身子不高,身姿板正,引得众生员投目,略带疑惑之色为何张府尹独独记得这位少年郎?
张府尹干脆道:“你来答。”
“是。”他虽不知张府尹为何记得他,又为何独独点了他,但他知晓此乃良机不可失。
裴少淮往前几步,居于场地正中,抬首望向两位大人,言道:“学生以为,帝王经论、圣贤谋划皆视此为先务,盖兵食足,而礼乐刑政可以同理也,自然无所争议。然兵食源于田农,田农不产则兵食不足,盖治兵需先治民,二者不可分也。又成都府天下粮仓,西北疆兵之重地,二者相距之远,粮草之损不可不计较也……”
第33章
身居何位,则言何物。
裴少淮此时尚且是一小小童生,身无功名、官职,家中又无从军中官臣,如果继续夸夸其谈,洋洋洒洒长篇大论,反倒不美。
甚至会让人怀疑他从何而得的见解。
裴少淮明白自己的身份,也懂得拿捏分寸,只点出了兵粮生产的根本、兵粮运送之损耗两点,又以盛唐均田制、租佣调制和宋代仓廪漕运为例,论述了自己的观点,大抵意思是要学习历朝治兵治民好的措施。
没有贸贸然提后世的见解。
而后结言,道:“以上便是学生的粗浅见识,恳请大宗师、府尹大人指纠。”
裴少淮虽是收敛着回答问题,但他的见解已经让张府尹颇为满意,毕竟裴少淮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郎君,总不能期待他张口闭口就是天下大道、治世良策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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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
张府尹又问:“你方才所言从何而来?”
“小子不敢居功。”裴少淮拱手作揖,谦谦言道,“旧唐书言‘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小子所言,皆从《唐律疏议》《宋史》所得。”
张府尹连连颔首,但没有点评,而是侧向赵督学问道:“大宗师觉得如何?”既然是张府尹自己钦点的人,自然是过了他这一关,他才会让大宗师点评。
“善。”赵督学应道,“引用盛唐大宋为例,有理有据,言谈中初显文韬武略,颇有府尹大人年轻时的影子。”
前一句“初显文韬武略”是对裴少淮的评价,而后一句则值得深思玩味。
听这话的意思,赵督学、张府尹似乎年轻时就认识,关系也不错。两人年岁相差不是很大,说不准就是同年科考进士,只不过入官之后,一个从文一个从武。
又说裴少淮身上有张府尹的影子,在这个座师与门生视为一脉相承的朝代里,这样的评价无疑是将裴少淮和张府尹“捆绑”在一起。
赵督学又道:“若是能持之以恒,刻苦钻研,在科考上有所成,往后的路子许是要比他人宽一些。”
张府尹也顺着赵督学的话,对裴少淮言道:“你可要谨记大宗师的指点,切莫得意忘形,懈怠课业。”
“谢大宗师、府尹大人提点,学生必当谨记。”裴少淮情绪有些复杂,但并未显露出来高兴是因为得了大宗师、张府尹的赏识,院试一关只要发挥正常水平,势必不会受阻,于日后的仕途也有所助力。再者京都百姓素来相传张府尹为人刚毅正直,不畏权势,也很对裴少淮的脾性。
略有惶惶,则是因为他从未想过能受此赏识,担忧自己能否扛得下这样的风头,毕竟韬光养晦才是他的初衷。
场下众多生员,无不艳羡。
考校完学问,府学里小宴一场,两位大人与童生们一同举杯,饮了一盏,才先行离开。
趁着其他童生还未围过来交谈结识,裴少淮拉着津弟和徐言成,速速离开了府学,碰巧在门口碰见了尚书府裴少煜、裴少炆两兄弟。
通过尚书府三个孙辈的身份之别,也能窥出尚书府的手段。长孙裴少烨与徐瞻同届,已经中举,是尚书府的重点培养对象;次孙裴少煜二十余岁尚未取得秀才功名,科考一道成就有限,干脆把他养成左右逢源之人,替尚书府打点关系;幺孙裴少炆年十五,是后备之选,仍以读书为重,因极少出门,不知其是个甚么性子。
“堂弟今日真是好风光,替伯爵府好好挣了一回脸面,日后谁人还敢说伯爵府三代出不了读书人。”裴少煜嬉皮笑脸的,又道,“想必来年的院试,这秀才功名堂弟是探囊取物了,为兄预先道一句贺。”
裴少炆寡言,好似有些孤僻,直勾勾望向裴少淮,眼中藏不住敌意非害人之敌意,但难以言喻。又带着些兴奋。
裴少淮被裴少炆盯得十分不自在。
“堂兄谬赞了。”裴少淮也笑着反讽道,“叔祖父科考出身,本属于伯爵府的旁支,岂有‘伯爵府三代不出读书人’的说法,说这样话的人其心可诛。”
又道:“也预祝堂兄在下一次院试中高居榜上。”特意加重了“下一次”三字的语气。
裴少淮非贪口舌之快的人,只不过对于已经撕破脸皮的尚书府,实在无需客气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