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目睽睽之下,盛着茯苓糕的靛蓝瓷碟,随着一声脆响,成了几片碎片。茯苓糕滚出了瓷碟,向四面八方散去,其中一只滚到了宇文玄的脚边,在转了几个圈后慢悠悠地停下了。

而失手的宝扇,和那只可怜的茯苓糕一样,跌倒在了宇文玄面前,她的鼻尖,正对着宇文玄的脚尖。

周围寂静无声,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惊涛骇浪,起伏不定。

宝扇胳膊传来痛意,想必是剐蹭出了红痕,水光已经弥漫在她的眼眶。但此时宝扇来不及关心身上的疼痛,只惦记着一件事:她在宇文玄面前失了规矩,虽错不在她,但她们这些婢子哪能讲什么对错。邓姑娘未当众失仪,尚且可以保住性命,但她呢?宝扇脑海中闪过一只滴血的头颅,那头颅陡然间变幻成了她的样子,好不吓人。

她强忍住身子的颤意,一手扶地,缓缓起身,眼眶里的泪珠随着她的举动,终于按耐不住,落在面前的长靴上。

上好的绫罗绸缎制就的长靴,若用银钱换算,不知道能买上几个宝扇,此时却被水痕氤氲了一片墨迹。

宝扇抓起那只沾染了泥土的茯苓糕,捧于双手之中,高举至头顶。

“奴婢有罪。”

“罪在不爱惜米粮,污了王爷颜面。”

第27章 世界二(三)

宇文玄曾经作为将领, 领兵出征边城抵御外敌,当时他率领士兵远行,数万名士兵的口粮都需要朝廷的粮草供应, 偏偏粮草因为一些缘故停留在半路上, 久久到不了驻营扎寨的地方。一开始,宇文玄还能与周围的百姓交换些粮食, 可日子久了, 手中没有可以交换的物件了, 只能靠采摘野菜野果度日。兵营里的伙夫兵, 本就不是什么厨艺精湛的大厨师, 若粮食准备充足, 柴米油盐一应俱全, 做出的饭菜也差不到哪里去。但当粮仓之中只有野菜时, 做出的成品就变得入口苦涩,难以下咽了。尽管后来宇文玄在缺粮少食的境况下,仍旧凯旋而归,但他满身血污的回到王府后,见到一张圆桌上, 挤满了整整三十六道菜后,便立即动了怒, 不仅罚了府上的厨子, 还给府上的饭菜份例定下了规矩。

那几日,府上众人都是人心惶惶, 战战兢兢,唯恐惹怒了宇文玄,落的和府上厨子一个下场。婢子们自然也议论纷纷,虽然知道宇文玄改了份例, 却未细想其中的前因后果。宝扇那时站在廊下,听她们闲话,心中静静揣摩,才将途中军营少粮,和王爷喜怒不定两件事串连起来。

偌大个王府,一碟子茯苓糕掉在地上,自然谈不上浪费米粮。宝扇微垂着眉,她只不过是借此请罪,将大事化小,一则将失了规矩的事遮掩过去,二则是引来王爷侧目,主动开口,此事便当场有了了结,免得留了话柄,给众人议论。

宇文玄双目幽深,如同顶好的黑曜石一般,眸光微凉,难以探知他的喜怒。

宝扇的膝盖正对着宇文玄的脚尖,茯苓糕沾染了泥污,此时正躺在一双纤细如玉的手中。这双手好似代替了瓷碟,变成了呈上茯苓糕的器具。只可惜这茯苓糕模样粗鄙,又微微向下塌陷,零星的黑点挂在上面,未免太配不上那双柔荑。

这般模样的手,不该生在这样一个婢子身上,也不该用来呈上点心。宇文玄耳中响起军营中的粗鄙言语:若将此等玉柔佳色,抚在男子腰间,流连在男子喉间凸起,才可以称得上是不暴殄天物。

察觉到宇文玄肆意的打量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如狼似虎一般,逡巡着自己的猎物,宝扇不由得身子一颤,但仍旧强撑着,不让手掌晃动。

一声轻笑落下,若不是宝扇正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宇文玄的神色,便会错过这轻巧地仿佛揉进风中的笑声。

“无妨。”

宇文玄话音刚落,便转身离开,正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何宝扇要突然请罪的邓姑娘见状,刚要站起身去追,却不知脚下哪里来的石子,将她绊倒在地。邓姑娘口中发出痛呼声,眼睛盯着宇文玄的背影,却见那人脚下丝毫没有停顿,慢慢离开了她的视线。

管家暗自收回方才迈出的脚,吩咐婢子将邓姑娘送回院子去。他绕到宝扇跟前,面容好似软上了几分。

“王爷既然没有怪罪你,便先回去罢。”

宝扇乖顺地应是,只是站起身时,两腿好似踩在了棉花上,脚下一偏,险些摔倒,她一手提着裙裾,另一只手微微虚握,手心还放着那只茯苓糕。

管家暗叹一声,瞧这小可怜的模样,真不知道王爷怎么忍住,未趁刚才收了宝扇。或许是王爷生来就没长出怜香惜玉的经脉吧。

宝扇回了自己的屋子,将手中的茯苓糕用油纸包好,又用清水仔细地净了手。花晴从外面进来,她也听闻了今早之事,在王爷面前失仪,宝扇却丁点惩罚都没有,而邓姑娘还被罚了抄写经书呢。花晴方才便是去见邓姑娘去了,听了邓浅浅抱怨许多,说着王爷如何心狠无情,花晴嘴中安慰着,心里却丝毫起伏都没有,只暗暗惋惜为何宝扇这般好运气,她一个婢子,若今日惹怒了王爷,必定没有了活路,到时没了宝扇,这屋子又成了她一个人的了。可谁曾想,宝扇竟然毫发无损,还得了王爷亲口许诺,认为失仪之事无妨。

经过宝扇身边时,花晴冷哼一声,见宝扇未曾理会她,心中越发郁郁。

宝扇只觉得头重脚轻,圆日正悬,虽是正午时辰,她便换了衣衫,躺在了软榻上。她只觉得周身上下,仿佛浸泡在了冰水中,浑身颤栗,但胸中又好似燃烧着一团火焰,燥热异常。一时间,外冷内热,冰火两重天。宝扇知晓自己或许是害了热症,但她却连掀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更遑论走下床榻,去寻大夫去了。

热症让宝扇着实难受,她好似回到了从前,刚进王府那日,她也是害了这样的热症,坐着破旧不堪的马车,被拉进了王府。

据说人在将死之际,所经历的种种都会在头脑中一一闪现。

宝扇心尖一颤,看着自己的过去变化成一幅幅画面,展现在她的面前。

莫不是她要没了性命,才会想起这些从前?宝扇心头发苦,觉得自己好没出息,好不容易让王爷免了她的罪,却因为心中恐惧,惊惧之下害了热症,如今还要因此丢了性命。

只是在宝扇的脑海中,她的过去匆匆而过,最终出现了宇文玄的身影。床榻上的宝扇眉头紧锁,看着府上的邓姑娘,百折不挠地追寻着王爷的身影,她每每想起新的点子,即使王爷不曾回应过,也未曾放弃。终于在寻到了治疗王爷隐疾的法子后,两人终成眷属。在这其中,竟然还有宝扇的影子。

她被邓姑娘整日带在身边,每次邓姑娘出了差错,旁人顾忌着宇文玄的颜面,不敢找邓姑娘的麻烦,便将怒火都放在了宝扇这个贴身婢子的身上……在为王爷寻找治病方法的途中,邓姑娘和别人争抢一株药草,药草被抢到手中,旁人却并不服气,找了人手伺机报复。这场报复中,邓姑娘有幸,只受了轻伤,宝扇却被他们抓去。待找到时,已经变成了一具发凉的尸体……

宝扇好似局外人一般,站在一侧,看着自己狼狈地躺在地上,脸上混杂着泥土和雨水,发丝纷乱地贴在脸颊上,两唇发白,了无生气的模样。

“宝扇,宝扇,你……”

睫毛轻颤,宝扇缓缓掀开了眼睑。

锦绣见状紧皱的眉头松开,喊着旁边的大夫赶紧过来。

一条细细的红丝线系在了宝扇的皓腕上,随着大夫的探查,丝线微微颤抖。

大夫老神在在:“惊则生惧,惧则生疾。”

锦绣不懂他叽里呱啦说些什么,只听明白了药草要分每日三次服下。

待大夫走后,锦绣坐在宝扇床榻前,心有余悸道:“还好今日我来寻你,不然你一个人躺在榻上,浑身泛着红,怎么喊都唤不醒。”

锦绣嘴角一撇,看向宝扇对面,小声抱怨着:“那个花晴好生坏心,见你不醒,还要了点心茶水,一副看戏的样子。听大夫说你无事,又悠悠叹气,将门窗都敞开了。”

宝扇眉眼低垂,声音中带上了几分哑意。

“还好有你在。”

锦绣闻言,便将讨人厌的花晴抛之脑后,给宝扇倒茶水去了。

微翘的眼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宝扇想起梦中所见,仍旧心头发冷。人生来便有各自的脾性,有人生□□闹,她便是天性胆小那种,其中最怕的便是没了性命。宝扇在王府数年,虽听闻王爷暴戾,动不动就要人性命,但她从前想着,若是不出蔷薇苑,便可安稳度过余生。哪里想到会有一日出了蔷薇苑,做了邓姑娘的贴身婢子,日后还会落个凄惨死去的下场。

宝扇接过锦绣递过来的茶杯,指尖隔着瓷片,察觉到微微的暖意。宝扇朝着锦绣露出了一个感谢的笑,轻饮了一口茶水。

几片柳树叶子般的茶叶漂浮在清水中,茶水也不是深褐色,而是白水一般。细想也是,她这样的身份,也配不上什么好茶叶,能用上几文钱一斤的粗陋茶叶,再浇上滚烫的白水,便该千恩万谢了。

只是日后若是连这种茶水都喝不上了呢。

世人皆非至纯至善之人,宝扇也不在全然良善之列。她思绪渐渐转动自己定然是不能留在邓姑娘身边了,不论梦中,单单是今日,她就险些被牵连受过。离开邓姑娘身边,不见得此生便能安稳无虞,她只有孑然一身,又这般胆小,日后不知道还会碰到什么麻烦。必须想一个法子,保证她能日日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