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英未察觉怀中人的情绪低落,沉吟片刻,朝着眼前的师父,这个他奉为长者的人,轻声道:“而且,她会是我的妻。宝扇身子柔弱,片刻都离不开我。”
他也是如此。
一贯神情冷淡的师父闻言,古井无波的面容上终于龟裂开来,宛如冬日潭水上结成的寒冰,瞬间破裂成碎片。师父以为,他这位大徒弟从头到脚都是冷的,骨头是寒冰,血液刺骨冰冷。即使谢文英对待云凝峰众位弟子处事周到,也难以掩饰那副温和皮囊下的刺骨冷意。见惯了世事的师父认为,谢文英自从出生之日,便是为武学所生。若心性坚定,他便是最有可能迈入仙道之人。倘若心性不坚,被有心人利用算计,便会沦为一柄嗜血的刀刃,所向披靡,却终生得不到自由,只能沦为旁人的工具。
看着谢文英面容上,难以察觉的柔情,师父微微愰神:他以为,这位大徒弟,如果想要仿效俗世中人,寻找眷侣,也就是他的小徒弟曲玲珑,毕竟谢文英对待曲玲珑,是多有纵容的。
师父想仔细打量宝扇,却被谢文英宽大的衣袍,尽数遮掩,只能瞥见瘦削柔弱的身子。
这样的女子,怎么能与谢文英相配。
师父冷声开口,带着丝丝怒气:“此事不可。此女身子虚弱,患有心疾,寿数怕是不多。你若是娶她为妻,日后定然要忍受失去所爱之人的痛苦,势必会滋生心魔,对武功进益无用。”
察觉到谢文英对宝扇的情意匪浅,师父终于维持不住淡漠的情绪。他穷尽一生,武学境界也只能到达此等成就,虽然旁人皆奉承宽慰,说他有望成为仙人。可师父心中清楚,他武功进益,怕是到达了极限,再做努力,也是徒劳无功,至于仙境,更是痴人说梦。可是谢文英不同,师父在见到谢文英的第一面,就知道此人并非池中物,后来的谢文英也不负众望,武功进益迅速,且内功扎实。师父自知自己无望,便将对于成仙的希望,全然寄托到谢文英身上。
谢文英若是想与曲玲珑结成眷侣,师父不会阻拦,因为他知道两人的情意,是由于师兄妹的情分发展而来,并不深入骨髓,对于谢文英的武功境界,不会有影响。但谢文英要娶宝扇,便没有什么日久生情的托辞作借口。一个前途无量的武学奇才,要娶一个病怏怏的女子,要分出心神照料她,呵护她,如何不会对武功进益造成影响?
师父侃侃而谈,试图改变着谢文英的想法。他面容焦急,从未讲过这么多言辞,只为了改变谢文英的想法。窝在谢文英怀里的宝扇,攥紧了身旁的衣襟,却不发一语。
她贸然出声,只会招惹师父的不满。不如默默不语,将所有的主动权交到谢文英手中,以彰显自己对于他的信任。
虽然不能突然开口,宝扇却也不会什么都不做。她微微侧身,柔荑轻抚着谢文英心脏的地方。高大挺拔的身子微微僵硬,宝扇隔着衣衫,将唇瓣印在那里。
她柔弱无依靠,无论谢文英做出什么决定,都只能接受。谢文英若是听信师父的话,为了武学进益,丢弃她。宝扇只能听之任之,就宛如那个轻吻,隔着单薄的衣衫,脆弱而缥缈。
谢文英小幅度地拍着宝扇的柔臀,示意让她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胡闹。谢文英面容冷峻,他目光扫过灵气缭绕之外,云凝峰众多弟子。面对师父,谢文英稍作沉思,没有做隐瞒。
“师父忧心之事,不会发生。”
他目光幽深,声音清冽如雪。
“宝扇身子虽弱,但并不会早亡,她会与我同生共死。”
师父神色大惊,几乎是难以置信:“你,你……你要用心头血起誓,与这女子同生共死?”
如此一来,谢文英哪里还能成仙。
谢文英并不否认,轻轻挥手,打破了灵气的束缚。大殿中众人,都能听到谢文英的声音。
“我已脱离云凝峰,再也不是师父的徒弟,云凝峰的大弟子。”
成仙,或者是入俗世,都是凭他本心而论。他愿意选择进入俗世,且甘之如饴,绝不后悔。
话音落下,与云凝峰断绝了关系,谢文英抱着宝扇,转身离开大殿。后背的斑驳血痕,已经逐渐干涸,在素色中衣上,宛如开出了朵朵妖艳诡异的血色花。谢文英眉峰带着冷意,身姿如松似柏,即使他受了伤,大殿众人也无人胆敢上前,阻拦于他。
看着揽紧宝扇柔软身子的手掌,白季青眼神晦暗,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是因为计划失败而低落,还是因为谢文英带走了宝扇而心中郁郁。只是白季青尚且有理智存在,他掩饰住眼底的愠怒,面上一片从容,看着平日里精神矍铄的师父,如今大受打击的模样,不禁担忧地问出了口。
“师父,大师兄这……如何是好?”
师父轻挥手掌,眼神有几分颓丧的落寞,他转过身,身形孤寂,沉声道:“随他去罢。”
白季青垂眸,低声应好。
清风潭。
谢文英换上了普通的衣衫,带着宝扇,要往山下走去。宝扇面颊桃粉,宛如三月灼灼桃花,羞怯动人。她抬眸偷偷地瞧着谢文英,待谢文英看过来时,又慌乱地垂下。谢文英不懂她心中的女儿家情思,将宝扇被风吹乱的发丝理顺,为她戴上兜帽,凉声道:“走罢。”
宝扇低声应着,牢牢地跟在谢文英身后,看见前方人影俊逸,那人手握长剑,朝着他们走过来。
叶慕雅性子内敛,面对此等分别的场面,也说不出什么留恋的话语,最终声音艰涩,拱手抱拳,朗声道:“愿大师兄一路安稳。”
叶慕雅没出声询问,谢文英何时会再回云凝峰,也许时间很短,也许永不再见面,只是叶慕雅始终坚信,这位数十年如一日,在云凝峰山巅,挥舞练剑的大师兄,清白磊落,即使没有线索证明,可那又如何。叶慕雅谨记谢文英曾经教导过的:江湖儿女,不以离别伤怀。
叶慕雅乌睫轻颤,抬头看着澄净如水的天空,眨了眨眼睛。
因此,她心中并不觉得感伤。
山石被积雪覆盖,曲玲珑的身形,隐藏在山石之后,心中纠结万分,直到看见谢文英和宝扇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自己眼前,才开始心中慌乱,脚步匆匆地追赶上去。
雪地上传来“吱呀吱呀”的响声,眼看着人影渐行渐远,曲玲珑心中焦急,被积雪绊倒,跌坐在地。她声音委屈,朝着远方相互依偎的两人,出声唤道。
“大师兄!”
第98章 世界四(完)
曲玲珑垂首, 看向白茫茫一片的雪地,耳尖微动,听到轻缓的脚步声朝着自己走来, 她心中涌现出欢喜:就算大师兄要离开云凝峰, 也不会弃她于不顾,毕竟两人之间有数十年的师兄妹情分。
刚才来追赶谢文英时, 曲玲珑脚步匆忙, 连发髻间的赤尾凤凰宝珠簪坠落于雪地中, 都恍惚不知,只知道那些令自己纠结的思绪逐渐清明起来。云凝峰上,谢文英细心教导剑法,下山替她带簪子……严厉或温和淡然的表情, 曲玲珑通通都记得。曲玲珑知道谢文英孤身一人, 云凝峰是他的归所,是他家一般的存在。可现在,谢文英抛掉了云凝峰, 两手空空, 正如他初次入云凝峰那日,周身上下, 只佩戴了一柄长剑。唯一不同的是, 他还要带走那个娇弱的女子。
曲玲珑放在裙裾上的双手,猛然攥紧,尘封的记忆, 夹杂着汹涌的情意,朝着她涌来。曲玲珑不明白这种情绪,只知道她不想让谢文英离开。她向来行事随心,怎么想便怎么做了。这般急匆匆地追赶过来, 就是想让谢文英继续留在云凝峰。曲玲珑心想,过去她想要什么,只要痴缠着大师兄,总能如愿的,这次一定也可以。
可是曲玲珑却全然忘记了,在谢文英遭遇千夫所指时,她保持沉默以待,和那些指责谢文英的弟子,站在了一处。曲玲珑想不出什么绝妙的办法,为谢文英洗刷清白。她只是像一个习惯了被宠爱的稚童,不想让谢文英离开,便贸然开口,全然不顾及谢文英继续留在云凝峰的后果。
脚步停在了曲玲珑面前,她抬起头,口中的“大师兄”还未说出口,待看清楚来人之后,便双眸圆睁。
怎么会是宝扇。
宝扇雪白的裘衣,沾染了点点血痕,宛如雪中红梅,更衬得裘衣所包围的人,是冰雪捏成,晶莹剔透。这血痕,自然不是宝扇身上的,而是谢文英受一十六道鞭笞,后背斑驳红痕,沾染到宝扇身上的。那碍眼的红色,不时地在刺激着曲玲珑,她颇有些狼狈地错开视线,看着面前神色柔柔的宝扇。
冰天雪地,她身着雪白素衣,身子纤细柔弱,鬓发柔顺地垂落在肩膀两侧,仿佛雪中仙子,让人心折。宝扇微微俯身,将绵软的柔荑递到曲玲珑面前,因为寒冷,她葱白的指尖,泛着桃红粉意。见曲玲珑并不伸出手,宝扇清泉般的水眸,微微发颤,一张素白的脸上,满是疑惑不解。
“玲珑?”
宝扇轻唤出声,示意曲玲珑接住她的手掌,好从雪地中站直身子。
曲玲珑哪里会握住宝扇的手,她心中猜想的来救自己的人,应该是谢文英才对。曲玲珑侧身,看着不远处,冷眼旁观的谢文英,在触及谢文英寒如霜雪的视线时,澎湃的心绪瞬间浇灭。曲玲珑以为,那样的眼神,终究不会落在自己身上。
可是即使如此,曲玲珑仍旧没有接受宝扇的帮助。她用手掌支撑着地面,踉跄着要站起身,脚底积雪湿滑,曲玲珑站的又急切,眼瞧着便要栽倒。宝扇乌黑温润的眼眸中,闪烁着担忧,匆匆去搀扶于她。曲玲珑勉强稳住身子,对待宝扇的示好,神情冷淡,大力拍着那纤纤素手,仿佛身上被什么污糟东西沾染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