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令义知晓裴少淮兵家见解独到犀利,一时好奇,多问了一句:“依你之见,太仓州兵强民弱,当如何治理?”

裴少淮应道:“大庆朝内,军卫、军屯何其之多,向来都是军户羡慕民户,太仓州则恰恰相反,无外乎是当地军户比民户过得好罢了。”

张令义颔首道:“一针见血。”

待裴少淮告退后,张令义在庭中踱步,想起裴少淮所说的那些兵家见解,又想到他品行俱佳,愈发觉得求婿不成十分可惜。

他心里总觉得自己似乎哪里疏漏了,考虑不周全,但一时又拐不过那道弯。

半晌,才反应过来当不得女婿,不是还可以当孙女婿、外孙女婿吗?过几年,年岁整整好。

可惜了。

……

赶在岁末成婚的,不止陈行辰。这日,江子匀亲自上门送喜帖,对裴少淮道:“农家婚礼简办,略备几桌茶水酒菜接娘子进门,特送帖告知淮弟一声。”

裴少淮高兴接过喜帖,贺道:“恭喜子匀兄。”

江子匀主动介绍道:“我娶了恩师家的第二女。”两人自幼相识,谢二娘对江子匀是有情义在的。

“草屋几间,家徒四壁,上有祖母,下有弟妹,这么个烂摊子……我本想等几年再娶二娘进门的,免得她嫁过来吃苦头。只是秋闱之后,总有媒婆上门,拒也拒不完,二娘见了总是心忧,我也不好再拖下去了,免得让她心里没底。”江子匀说道,又叹息,“这世道果真是只问功名,不问寒窗。”

“子匀兄能坚守本心,令人敬佩。”裴少淮道,又宽慰江子匀,“谢家二娘看上的是子匀兄这个人,想来未必在乎一时的辛劳,夫妻同甘共苦也是美谈。”

一个农家举人,其实是很受京都小官小富人家待见的,江子匀若是再进一步,过了会试,娶个有门第的庶女,也不是没可能。

由此可见,他是个重情重义的。

江子匀知晓裴少淮要去江南游学后,有些伤感,言道:“淮弟此一去,务必保重身体。”

“谢子匀兄关怀。”

江子匀前来送帖,本想着只是告知一声,没成想大婚那日午后,裴少淮穿着一身朴素的蓝袍,真的来了。

冬日大雁已南飞,要买一对鸿雁最是不易,江家用一对麻鸭替代,裴少淮特意送来了一对鸿雁。

小院门口,江子匀的族叔替他迎客,不曾认得裴少淮,遂问道:“请问贵客是?”

裴少淮笑道:“江老爷的府学同仁,姓裴。”

长舟递上贺礼,那位族叔见裴少淮年轻,高喝道:“府学同仁裴少爷来贺,贺鸿雁一对,纹银二两。”

江子匀闻声不敢置信,又带着欢喜,匆匆从院内迎出来,果真是裴少淮,道:“淮弟!”

江子匀凑到族叔耳畔低声说了两句,那族叔脸一红,赶紧改口喝道:“府学同仁裴老爷来贺”竟然是比江子匀还要年轻的举人老爷。

裴少淮上前作揖,道:“祝贺子匀兄新婚。”

“荣幸荣幸,蓬荜生辉。”江子匀领裴少淮进去,叫人看茶。

迎亲归来,晚宴时候,江子匀借着些醉意,前来与裴少淮饮酒,连饮了三杯,攀着裴少淮的肩膀,言道:“从泥田里走出来的,总是一边手里捧着书,一边对泥腿遮遮掩掩,生怕被人看轻了……与淮弟相处,总是十分坦然无拘,我视淮弟为知己兄弟,我再敬淮弟三杯。”

裴少淮也回了三杯,道:“从前低着头,可以把路走好,往后仰着头,则可以看到日月,子匀兄必定能有一番大作为,我亦视子匀兄为知己。”

被人轻视时,只需低头走好自己的路,总有仰头追风的时候。

酒过三巡,作别。

……

年关愈来愈近,裴少淮留在京都的时日不长了。

这几日,他留在家中静心,作了数篇文章,几易其稿,最后挑了两篇见解最犀利的,誊抄之后,最后落款“北客”。

其中一篇名为《民富而教》,开头就引了孔老夫子的“民富而后教施”、“人存而后政改”这两句话,以此为破题,随后深入论述要“先治民”还是要“先教化”,针砭眼下某些州县的官员,大肆兴建州学县学,以此作为自己的教化功绩。

此弊端在镇江府丹徒县最是凸显。

岁末时,南直隶众多老学究联名上书镇江府知府,赞颂丹徒县任知县重视学子教化,下了大力气修建了两座县学,并诚邀各方名师,授以厚礼,将全县学子收入县学,让他们安心读书。

希望知府记任知县教化功绩。

然则,也正是这一年,丹徒县遭了水患,半数良田被淹半月,岁末收成减半,有些受灾严重的百姓被迫流离。这件事却鲜有人知晓,丹徒县的读书人、教谕视若罔闻,全是与己无关的态度。

裴少淮遂以“民富而后教施”破题,写了这篇文章,他只字未提丹徒县,但又全篇都在贬骂丹徒县的官员、教谕。

他将两篇文章装进信封中,叫来长舟,吩咐道:“同以往一样,叫驿站送至南直隶苏州府东林书院的崇文文社。”

集天下有才之士的真知灼见,以文会友,交流学问,由此形成的小群体即为“文社”。

大庆朝科举当道,文教正盛,文社自然也随之流行起来。

北直隶最出名的是古井文社,而南直隶最出名的是崇文文社,自裴少淮打定主意要南下游学,他便开始向崇文文社寄稿。

长舟笑道:“古井文社向少爷邀了好几次,也不见少爷送篇文章过去,反让千里之外的崇文文社得了便宜。”

裴少淮无奈,打趣道:“既然要南下,不免要先投几块敲门砖过去,振振自己的士气。”

倒不是他惜墨不肯给古井文社写文章,而是古井文社在京都城里,他掩不了身份,文章一出,少不了被某些不良用心的人剥文曲解,再宣扬出去,给他扣些莫须有的帽子。

“小的省得了,一定给少爷办妥。”

半日后,长舟归来,还同往日一样,替自家少爷收拾屋子,送来膳食,做事又机灵又细致。

长舟把少爷要的书取来,送到少爷案前。

裴少淮将毛笔搁在镇石上,暂且停下,喊了一句:“长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