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按照既定的路线继续行驶,安静的空间里,只有时不时传来的转向灯的“哒哒”声,不知道走了多久,夏安远注意到纪驰手指在膝盖上无规律的敲击,像在等什么,等得不太耐烦。

他看了半天,纪驰才停下来动作,转头淡淡看他一眼:“不打开看看?”

夏安远迟钝地点点头,手伸进去袋子里,摸到几个盒子,方方正正的,冰凉的金属质感。

他顿住动作,前后一联想,好像知道那是什么了,有些哭笑不得。

纪驰的手指又在敲了,在他催第二遍之前,夏安远把盒子拿了出来,借着车窗外的光看包装。

那上边果然印着“老鹰茶”几个大字。

晚上那顿是张洲安排的火锅,包下了火锅店二楼的所有包间,算是给大家压惊。

其实正经商务宴请大都不会安排吃这个,只是原定的工作进程被谁也料不到的意外打断,双方工作人员也算共患难一场,再说到吃饭时,不免有了更多选择。

因着这个原因,这顿饭带上了亲近的意味,更像朋友间聚餐一些。纪驰带着夏安远和赵钦几个,跟张洲他们坐了一个包厢,特意叮嘱其他人自己喝酒划拳去,打圈敬酒什么的就免了。

耽误了一整天,纪驰这边留在容城的时间有限,于是饭桌上难免要聊些工作上的事。好在吃火锅并不像吃中餐那样容易让人拘谨,烟气一腾起来,场子就好像霎时暖起来。

S省的人大都挺好客,挺不拘小节的,又因为纪驰话不多,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那股初见时让人觉得半分不敢僭越的气场被火锅味儿熏淡了点,张洲又时不时插诨打科的,气氛没一会儿就热火朝天了。

这些人酒不敢多敬,漂亮话却没少说。纪驰倒也是给面子,来者不拘,全都耐心点了头其实他一贯都如此,在不需要自己用家族身世社交的场合,他并不摆什么上位者的做派,就是菜吃得挺少,大多数时候只照顾着夏安远的碗里。

一顿饭吃了得有一个多小时,张洲让人上了果盘,他接过来,亲手放到纪驰和夏安远中间:“上午那会儿大家都忙,没记起来,这是那边下午加紧送过来的苹果,特产呢,尝尝好不好吃。”他走开时拍了拍夏安远的肩,意味深长地,“别说,这些老乡啊,真挺有心的。”

苹果都被精心切成小块,在燥辣的火锅热气里散发清甜的果香,让人闻着味儿就忍不住唇齿生津。

张洲言语间的暗示完全可以算是露骨了,夏安远没着急碰苹果,听到这话第一反应是抬头看纪驰。

“纪总,”

他轻声叫他,在纪驰目光投过来,用那张帅得人心慌的脸注视着自己时,心跳却陡然空了一拍。

他把下面本来要说的话咽回去。

这时候也显然不用再在几个贴身助理面前遮掩关系了,夏安远长出一口气,叉起一块苹果,喂到纪驰嘴边,对他笑了笑:“吃一块么?”

第65章 “那就去洗澡。”

纪驰先进屋,想是这一天一夜太累了,身上又沾的有火锅味,他径直去了卧室冲澡。

夏安远坐在客厅,将纪驰给他买的茶和张洲送的都摆到茶几上,发了一小会儿呆。

时间过得不紧不慢,似乎只是一小会儿,纪驰换了浴袍出来,头发被他随意擦过,半干不干地凌乱着。

他去茶几上拿烟盒,自然也就看到了那个突兀的袋子。

“昨天下午我回房间时就放这里了,”夏安远立刻站起来,“应该是张总送过来的。”

纪驰伸手,随意拨弄了下礼品袋边沿,沉下视线看了几秒钟,没说什么,拿起打火机往阳台走。

夏安远跟上去,试探地问:“纪总,我该怎么处理呢?”

大张的窗户外,是容城美丽的夜。一眼望出去,建筑全被高低错落的灯带环绕,五光十色地镶嵌着这个城市,车流在它们脚下穿行、交汇、密布,也像一条条斑斓鲜活的河。因此这种时候,天空往往是很容易被人忽视的,夏安远视线从纪驰的后肩往上,空中看不见星星,只有几团被城市灯光烘亮的乌云。

汽油味伴随着点火声被风吹过来,纪驰吐出那团散形的烟气,只给他一个侧脸,像是把这事全然不放在心上:“要是喜欢,就留着慢慢喝。”

夏安远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纪驰的侧身后,高楼上有夜风,拂过纪驰的身形,又拂在夏安远脸上,有种微妙的惬意。

想到昨夜独自站在这里时还是狂风暴雨,窗帘卷成狼藉的模样,而现在,纪驰就在他旁边,里外都是宁静的夜,酒店沐浴乳在纪驰身上留下高级淡雅的芳香,风一吹,似乎就要在空气里散了,让人嗅着有好些舍不得。

这是教人不经意就会放松的时候,绷住夏安远心脏的那根弦松下来,他又忍不住往前靠近半步,对纪驰轻声说:“纪总,您不给指示,我哪里敢擅自处理呢?”

纪驰转过身来看他,背着窗外无边的夜色,转角漂亮的颌骨让阴影吞掉了一些,但脸被客厅暖色的吊灯照亮,微湿的头发随意往后抓,只留下稍短的几缕垂在额前。眉目便清晰地显露出来,太过贵气,也太过英俊了,相对十多岁的纪驰来讲,其实这样更锋利更有杀伤性的英俊,与他的身份也更相宜一些,只是淡淡的一眼而已,就足以让在他跟前的任何人心脏狂跳,低下头自惭形愧。

夏安远太明白自己当年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被魇住是因为什么了,更别说现在。照常理,他也应该低下头回避,毕竟他总是不擅长对视的,可这个时候,在那般虚惊一场之后,在宁谧舒缓的夏夜中,他却接住了纪驰的视线,安静地等着他回这句话。

“我不是给了?”纪驰终于开口,烟雾模糊了一瞬面目,要笑不笑的。

说不准此刻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夏安远只觉得自己好像还在那片黑暗的山野里喘气,余震,他走好几步才感受到大地晃动,听到它来自四面八方的轰鸣。纪驰此刻的心思似乎也跟那座山里面的余震将来时一般莫测,但夏安远猜测这只是纪驰某种令对手无措害怕的方式,是面对实力浅薄的对手时,高位者随意的出招。

夏安远习惯了,因为这么些日子,他们没有一天不在交锋、不在较量。

他浅浅地笑:“我是挺喜欢这茶的,”夏安远看着纪驰,目光一错不错,“不是觉得它比您家里的那些茶更好喝,而是觉得它合适。”

烟的味道很浓,纪驰抽的是好烟,它钻到人肺里的时候,甚至会令人产生一种飘飘然的晕眩,这让夏安远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当时纪驰在林县买的那几包白沙,那些烟他会动吗,长到这么大,纪驰接触这种价位烟草的次数一定屈指可数吧。

“粗劣,便宜,味道算不上太差,理所应当出现在街头巷尾的小餐馆里。”夏安远解释,“我觉得这是该我喝的茶。”

他见到纪驰眸色深了些,又缓缓道:“不过,这不是完全出于主观上个人口味的喜欢,这是一种可选择性的喜欢。纪总,您应该明白的,有时候,喜欢某些东西,喜欢某首歌,某篇文章,更多的原因在于附加在它们身上的一些意味、一段经历,或者说一份情感,而不是它本身。许多人选择结婚对象也是这样,种种缘由归结下来,其实就是因为觉得合适,觉得合适,才觉得挺喜欢,觉得挺喜欢,就可以选择接受。”

夹在纪驰指尖的烟已经燃了三分之一,烟烬眼看就要掉下来,夏安远伸出手,替他接住了,纪驰垂眸看他掌心那截灰色,好一会儿,问:“所以呢,你想表达些什么?”

夏安远也垂下视线,跟他一起盯着自己的掌心,风将它吹得微动。

“所以,如果是以您说的‘要是喜欢’为依据的话,这其实并不足以拿来当作掌控我如何处理这份茶叶的理由。”

他合拢手掌,攥住那截烟灰,过了几秒又摊开手,烟灰散得不成形状,灰色烂成了黑色,将掌心与指腹染脏。

“如果让我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处理,我大概率不会想要留着它。”夏安远抬头,看着纪驰黝黑的眼,继续说,“因为,我接受今天这份礼物的缘由,是基于您,不是它本身,就算张总这份和您买给我的一模一样,甚至更好一些,我也想不出,究竟我为什么要留下来张总的这一份。哪怕理由是‘做人要懂得珍惜别人的每一份善意’或者是‘勤俭节约是传统美德’这种好好观念也不行。毕竟,我没什么文化和教养,只是一个粗鄙的高中肄业生。”

夏安远笑了笑:“纪总,您觉得我这个处理方式怎么样?”

遥远的街道传来一声短促的鸣笛,但很快又寂静下来,风将纪驰的头发吹干了,有不少发丝渐渐往他额前垂下来。夏安远判断不出究竟是空调风凉快,还是窗边的自然风凉快,但在这里站久了,其实很舒服的。

夏安远依然等着纪驰回答他,虽然弯弯绕绕,他相信自己一定答好了这道题,因为他实在清楚,这就是纪驰想要的东西。

寂寂。纪驰没马上应声,似乎将这段话回味了一会儿,然后才轻笑一声,嘴角只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他抬手,将那支烟送到嘴边,烟丝在“滋滋”声中被烧得猩红,他在腾然上升的烟雾中看夏安远,用似乎含着一点趣味和愉悦的眼神,随即他翻转手腕,将那只他抽了一半的香烟,送到夏安远嘴边,眉头淡淡地挑了一瞬,示意夏安远咬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