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主早就吩咐过。他就在正殿,等着您呢。”
“有劳。”
莫惊春走过带雨的长廊,银面和护腕反射着叫人心惊的电光。他的一身都沾了雨,衣摆更是湿透,逐水剑六年里第一次脱离箭形,重化为剑。莫惊春整个人像是冷夜中的乌燕、危月下的寒霜。他的手覆到寂梧宫闭合的门上,门一推而开,鹿苍还是一如既往坐在王位之上。
他一言不发,带着一身寒雨进殿。殿内没有燃烛火,比外边还要暗。鹿苍闭着双目凝神聚功,听莫惊春走进的动静,开口道:“你来了?”
莫惊春走到鹿苍身边,一身银饰泠泠响动:“嗯。”
莹莹的暗红光点在鹿苍身边或隐或现,昭示着此人即将渡升魔神。鹿苍睁开眼睛,忽觉今日的莫惊春很不一样。他握住莫惊春的手:“怎么这么凉,淋雨了?”
“无关冷雨。”莫惊春道。
鹿苍注视着莫惊春,微笑道:“这么多日都避着本座,今日终于肯主动来见了?其实本座后来想了想,那日是本座不对。本座跟柳儿道歉,好吗?”
这可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往常鹿苍对也是对,错也是对,哪里会给人一个好脸色。
莫惊春把手抽回来:“尊主不必如此。”
妒霄魔刃就竖立在鹿苍王座背后,莫惊春寒冷的目光在刀鞘上扫过。
大抵是因为天下都即将臣服在自己脚下,鹿苍今日十分愉悦。他不知是真心还是哄骗:“你有傲气,本座是知道的。你无非就是讨厌本座强迫你,把你当成别人的替身。从前本座是有这样的想法,但自从那日你拒绝本座后,本座就不这么想了。湛若水是湛若水,你是你,他温和柔情,你却如疾风劲草,怎么可能一样?本座是真心喜欢你,你一直陪在本座身边,你我就像一对普通爱侣一样,不好吗?”
这还是鹿苍第一次在莫惊春面前称“我”字,莫惊春略带讽刺地笑了一声:“尊主又开始说笑了?”
鹿苍发问:“你不喜欢男人?”
莫惊春想起那个如玉一般的身影:“没有。”
“那为何不同意呢?”鹿苍拉近跟莫惊春的距离,“此夜之后,山河湖海都将烙上我的名字。你见我不必屈膝,不必跪拜,我把这天下送你一半,你不想要?”
莫惊春不为所动:“不想要。”
鹿苍道:“那你想要什么?”
“我比较想要……”莫惊春抽刀动鞘,逐水陡然斩碎鹿苍的王座,“你去死!”
山纹蝶面在此时脱落,俊朗的面容和一对银月痕落入鹿苍的眼中。方才鹿苍靠着修为一避,才避开莫惊春的攻击。他上一刻还在跟人谈情说爱,下一刻就被人挥剑砍伤。
一道伤口横在鹿苍脖间,若非他躲得快,头颅就要不在自己身上了。他微怔之后,摸上伤口:“扈庭踪说的居然是真的……不过很可惜,只差一点。”
“很惊讶?”莫惊春的语调不带起伏,“六年了,被你最讨厌的花月族骗得团团转,生气吗?”
鹿苍的伤口不断往外冒着血,他扬手召来妒霄,不气反笑:“我的柳儿可真是会给我惊喜。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了……既然我好言相劝你听不进去,那我也不介意,把你打个半死之后再将你关起来。”
一鼎泛着金光的青铜古钟在鹿苍头上出现,莫惊春将碎裂的王座踹下台阶:“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有无钟?”看到这个东西,鹿苍才算是真正重视了起来,“真是处心积虑,废了不少功夫吧?”
莫惊春运法,有无钟的金光笼罩住鹿苍:“只要能杀你,都不算费事。”
“杀我?”鹿苍却笑,“凭你?”
他双手一抬,四下之物便嗡鸣而动。殿内所陈设的瓷瓶、金盏从四面八方朝莫惊春砸来。莫惊春凌空一跃,劈开这些障碍,逼近鹿苍。一个金白的东西擦到他眼前,莫惊春抬剑便斩。下一刻,骨沙从琉璃瓶中纷扬出来,莫惊春登时反应过来,朝后一扬才未被它迷到眼睛。
一缕金色的假魂游荡出来,有无钟似乎发现了它,发出一声无人撞击的清响。
当初莫惊春用骨沙塑假魂,是想试试这东西是否真的能干扰有无钟。到时候如若鹿苍用这个法子,他也好有所准备。但后来有无钟被鹿苍损坏,自觉无后顾之忧,莫惊春料想他不会用假魂做后路,也就暂停了这个试验。
可因扈庭踪的告发,这东西就被留在了寂梧宫。莫惊春百密一疏,逐水剑刃将假魂一分为二,可它们仍旧被有无钟吸引着,朝钟内飘去。
莫惊春召起急风,无数白色的花瓣乘风而进,将金色假魂层层包裹了起来。他提剑对上鹿苍,鹿苍并未持刀,妒霄自行横在他身前,挡开了莫惊春的进攻。
第35章 倾山倒
莫惊春翻身一跃,足尖在妒霄刀鞘上一点,直扑向鹿苍。妒霄由上坠下,莫惊春却不躲。鹿苍一时未明白莫惊春要做什么,一只手就按住了他的后背。这样的姿势宛如拥抱,久违的感觉在鹿苍心头蔓延开来。妒霄刀尖没入莫惊春的后肩,莫惊春发出一声闷哼,手伸向鹿苍的脖间,冰凉的触觉叫鹿苍的痛感更加明晰。
下一刻,莫惊春反手将妒霄抽出,在鹿苍肩头一踹,手心上沾染的鹿苍鲜血便在青铜古钟上留下一道血痕。
花瓣屏障同时倾落,没了有无钟的吸引,假魂散做金沙落到地上,不多时便消散了。有无钟本就只锁邪魂恶识,现下沾了鹿苍的血,便再无其他干扰。鹿苍顿觉头疼欲裂,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他体内抽离出来。
自古魔尊迭代,大致应分两类。一者仅仅是魔族中的佼佼,而另一种,却是融合了恶识的聚魔体。恶识的由来要追溯到远古之时,相传那时有一位开天上神,名为元女。其爱人由神堕魔,容尘世怨气,成为初代魔神。元女以心为剑,将他斩杀,自此便从魔神魂魄中留下两道恶识,其一被元女飞升之地空杳山镇守,另一个则流落世间。
而鹿苍,便是容纳了那缕恶识的魔尊。他修为太高,若不将恶识从他体内剥离,他就将不死不灭。
有无钟并非剥离恶识的唯一方法。灭族后,莫惊春曾阅遍古籍,一古书上说,元女与魔神同归于尽时曾流下两滴泪,这两滴泪在人间流转,化而为人。要除魔尊,只需找到他们中的一人,效元女之法,以心为剑。然而红尘千万,要寻这一两个人无异于追随水之花,更何况还要取他们性命,莫惊春思索再三,还是选择了有无钟。
有无钟在莫惊春召令下,扩张无数倍。它冲破了寂梧宫的穹顶,钟身的咒文似活起来一般转动,金光笼罩住整个凭黯墟,叫鹿苍无处可躲。
石柱朝莫惊春砸来,被他敏捷地躲过。外边传来打杀之声,听刀枪剑戟的动静便知顷刻间已有无数人毙命。
鹿苍觉得体内魔力急速减少:“你叫了谁来?”
莫惊春与他对招:“与你有杀父之仇的人。”
与鹿苍有杀父之仇灭门之恨的人实在太多,他想了想,才明白莫惊春说的是谁:“笔底明珠的那个儿子?真是难为你,这种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也能被你招来。”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无需我劝。”
饶是鹿苍修为不比之前,莫惊春也仍旧无法同他正面匹敌。可鹿苍若是能被轻而易举斩杀,也当不上这天下至尊了。
莫惊春几乎是搏命相拼,鹿苍也没好到哪里去。修筑寂梧宫的木石一点点倒塌,鹿苍被莫惊春逼着撤出殿外。外边早已是横尸一片,逢波崖并几个仙门的修士与魔修刀刃相抵,伤的伤,死的死。
鹿苍一面忍受着抽魂的痛楚,一面抵挡莫惊春的进攻。哪怕他再傲慢,此刻也不得不竭尽所能。莫惊春持剑的手一松,被鹿苍找到破绽。他挥刀砍去,莫惊春却似准备好一般,腾手一避。下一刻,无数松枝竹叶簌簌扑长,自四面八方将鹿苍囚起来。鹿苍这才发现,他跟莫惊春打着打着,已经打到了莫惊春的住处。
莫惊春分明是有意把他往这里引,方才的破绽也不过是做给鹿苍看的。鹿苍被骗了六年,又遭一骗,霎时怒火中烧。妒霄朝松竹囚笼坎去,可鹿苍的动作快,松竹重长的速度更快。
花月族遇茂密花木便如鱼得水,莫惊春的住处本无抛明灭,他以血为引,抛明灭拔地而起,攀上鹿苍的脖子与四肢,意在将他绞死。